霍以驍走在園子里。
昨兒半夜的雪大,積起來不少。
觀景講究一個四季隨心,即便是人工雕琢著亭臺樓閣也是盡量往自然上靠,得與周圍相融。
因此,除了主道上影響出行的雪被清掃了,余下地方,都沒有去動。
池子旁,霍以驍看到了黑檀兒。
水面結了一層薄薄的冰,晶瑩剔透,承不起重量,也阻隔不了看水下的視線。
那只老龜不知道去了那塊石頭下,看不到蹤影。
幾條大鯉魚倒是能看到。
它們在冰層下的水中,也不游動,只有一下沒一下地吐泡泡。
黑檀兒趴在小橋上,看得津津有味。
聽見霍以驍的腳步聲,它歪著脖子沖他喵了一聲。
這宅子里雖然沒有人跟它打雪仗,但方便它看大紅鯉魚。
桂老夫人把這稱為“魚和熊掌不可兼得”,黑檀兒深以為然。
而且,看鯉魚是日日夜夜,打雪仗,一年里能打得起來的日子不過那么些天。
霍以驍在長廊的扶手上抹了一把,手中團起了雪球,輕輕拋了拋,看著黑貓。
“溫宴說你喜歡打雪仗。”他道。
懶洋洋趴著的黑檀兒倏地站了起來,睜圓了眼睛看著主動挑釁的人。
霍以驍一球砸了過去,接著又是一球。
比起前回,扔雪球的人變成了一位,但霍以驍的準頭遠不是溫珉他們能比的。
他不止扔黑檀兒站的地方,緊跟著的下一球還會算著黑貓躲閃的位子,先行封住。
黑檀兒全神貫注。
明明,霍以驍扔球扔得并不快,動作看起來還有些漫不經心,可就是難躲。
雪球落地,化作齏粉,飄飄揚揚。
黑檀兒不得不越發仔細地觀察雪球的軌跡,而它自己…
黑貓就是黑貓,在一片齏粉的雪霧里,身形一覽無遺。
它在暮夜里有多么的無影無蹤,在此刻就有多么的無所遁形。
霍以驍看著那團黑影在雪霧中翻轉,不禁勾起了唇角,這一笑扯到了傷口,微微刺痛,他也不管,瞅著位子就往雪霧里扔球。
黑檀兒的身手還是好,本能敏銳,好幾次都是堪堪躲過去,又一個打滾,再躲。
堪堪躲,也是沒有命中。
它得意洋洋地甩了甩脖子。
下一瞬,兩顆雪球又追身而到。
它整個身子彈起來,猛得一扭,往邊上一滑…
雪球是躲開了,但它剛好落在了冰面上,清脆的一聲響,整個貓身瞬間滑下了水。
霎時間,貓叫尖銳。
霍以驍亦是一愣,趕緊過去把黑貓撈起來。
好在它跌的地方靠近水邊,伸手就能夠著。
黑檀兒這下摔得慘,渾身濕噠噠的,還冰冰冷,偏霍以驍忍俊不禁,眼里全是笑意。
又氣又冷的黑貓,抖著毛,給了霍以驍好幾爪子。
正屋里,與邢媽媽說完話的溫宴,收獲了一只濕透了的貓,和一個手背上好幾條細痕的丈夫。
霍以驍洗了手,拿了點藥膏,自顧自抹。
溫宴給黑檀兒擦毛,聽它罵罵咧咧地講霍以驍的罪狀。
黑檀兒義憤填膺,溫宴好幾次都險險笑出來,只能硬憋著。
畢竟,她不想也挨幾爪子。
到后來,實在忍不住笑,她趕緊把黑檀兒交給歲娘。
歲娘樂呵也不要緊,她聽不懂黑檀兒在叫什么,若是笑了,定是在笑扔雪球的那個人。
等黑檀兒被歲娘抱走了,溫宴才笑出了聲。
她湊到霍以驍跟前,沖他豎起大拇指:“厲害,它從來沒有吃過這種虧。”
霍以驍抬眼睨她。
溫宴樂得不行:“錯過了,沒有親眼看到,可惜。”
霍以驍“呵”了聲。
也就是黑檀兒不在,不然溫宴這幸災樂禍的樣子,得多被撓好幾下。
藥膏放回架子上,霍以驍這才看到,桌上放著一張紙。
墨倒是干了,但能看出是新的,從字跡看,是溫宴的手筆,上頭是各種藥材名字與數量,應是一個方子。
“又搗鼓什么?”霍以驍問她。
別是和先前似的,又弄什么迷藥。
溫宴道:“避子湯。”
霍以驍愣了愣:“什么?”
“避子湯。”溫宴復述了一遍。
霍以驍的眉頭蹙起,又松開,然后坐了下來,一言不發。
溫宴知他性情,霍以驍此時的沉默并非是置氣或是不滿,他只是在等溫宴解釋其中緣由。
即便是先前回回說不信她,他都不會拒絕聽她的理由。
事出有因,哪怕這個因,聽起來有多天方夜譚,聽還是會聽的。
溫宴輕聲道:“方子是一位長輩給的,說是用不用在我,主要是為了身體著想。我這個年紀,生產的風險還是有些大。但從我自己來想,我有別的擔憂…”
霍以驍疑惑:“別的擔憂?”
溫宴笑了笑,笑容卻是絲毫不燦然,反倒是有些苦澀和難過。
“那個夢,”溫宴頓了頓,又道,“我做了十三年的夢,為什么突然之間就醒了?毫無征兆,我也沒有任何不適。驍爺當時不在京中,我剛剛診出有孕,還什么滋味都沒有品出來,就一覺睡回、睡醒了…”
正說著話,手上一緊。
溫宴低頭看去,是霍以驍握住了她的手。
再往后的話,其實她不必再說,霍以驍就已經能明白了。
給方子的長輩,不外乎是霍太妃、霍大夫人、金老太太。
前兩位是單獨與溫宴說過話,后一位,邢媽媽才從那里回來。
無論是哪一位,從立場上而言,都不可能害他們,為身體著想亦是最合適的理由。
真正戳著霍以驍心的,是溫宴的擔憂。
為何忽然間就醒了?
夢里的溫宴醒了,夢里的他還存在嗎?
若還有那個他,從外地返京,在這個家里看到的又是什么?
是一睡不醒的溫宴,還是消失不見的溫宴,亦或是,母子皆亡…
無論哪一種,都是他不愿意見到的。
彼時,沈氏倒下,底下那些年幼的皇子長大了,皇上也不缺皇孫,他這個堅持不認祖歸宗的人要有后了,都是那樣一個結果,何況如今?
朱茂是想要兒子而求不到。
溫宴一旦生個兒子,便是皇長孫。
皇上能讓這個皇長孫還姓霍不姓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