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以驍站在原地,一步都沒有動。
帕子。
那條繡了只黑貓的帕子。
“洗了,”霍以驍頓了頓,以手做拳,輕咳了一聲,“沒帶在身上。”
毫無疑問,這是假話。
論睜眼說瞎話的本事,溫宴數一數二,所以她看得也準。
當然,霍以驍的這個本事也不差,沒有一張胡說八道、拉東扯西的嘴,也不可能回回都把皇上氣得頭痛。
可他顯然是心虛了,假話說得一點兒不誠懇,氣勢上漏洞百出。
霍以驍抿了下唇,略有些燥,夏夜黏黏糊糊的風從窗外吹進來,讓人不知不覺間就出了汗。
他干脆坐下,提起浸著冷泡茶的壺,往茶盞里滿上一杯,一口飲盡,又添一盞。
溫宴笑盈盈地看著他。
她對霍以驍的假話不做評點,但眼睛里,滿滿都是揶揄。
且毫不掩飾。
就揶揄給他看。
直白又大膽。
霍以驍眉心微微蹙著,亦看向溫宴。
四目相對,小狐貍的揶揄弄得他才壓下去的汗又層層密密地從往外冒。
霍以驍“嘖”了一聲。
也許是船到橋頭自然直,亦或是債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癢,被小狐貍揶揄多了,霍以驍突然就靜下來了。
沒道理被溫宴總牽著鼻子走。
對付她的法子又不是沒有,比臉皮厚薄,他一個爺們,總不至于輸給個姑娘。
哪怕這姑娘,骨子里是個“老夫老妻”、“沒臉沒皮”。
霍以驍往椅背上靠了靠,道:“洗是真洗了,干了就隨身帶著,只是前幾天一直忙著,沒顧上來還給你。你既然問了,喏!”
說著,霍以驍從袖口里取了帕子出來,遞給溫宴。
溫宴接了過去,白皙手指提著兩只角,來回翻看,而后輕輕一嗅。
“汗味都還在。”她道。
霍以驍道:“今兒在衙門里熱出了汗,順手就拿著擦了,你要不滿意,我再拿去洗。”
溫宴抬手就把帕子拍進了霍以驍掌心里,笑得眼睛彎成了月牙。
她就猜到是這樣。
若不是又順手用過了,剛才她開口討帕子時,霍以驍不至于那么窘迫。
窘迫得連假話都說不圓。
只是,霍以驍“平復”得也比溫宴預想的要快。
他已經端起來了,能用這么“坦然”的態度,跟她說“再去洗”。
“洗是要洗的,”溫宴抬手,往身后指了指,“里頭架子上,水盆里有水,驍爺直接洗了晾了,明兒干了后我就能收起來,也免得你沒空給我,在衙門里又順手用了。”
霍以驍順著溫宴的手看去。
落地罩上,攏著幔帳,再往里兩步,擺了落地插屏,擋住了里側視線。
那里頭,是內室,是溫宴歇覺的地方。
坐在次間喝茶,與進姑娘家的寢間,自然又是不同的。
擱以往,霍以驍才不去聽溫宴的這些鬼話,了不起這就回霍家宅子去洗了,大半夜再給她送來,反正燕子胡同離霍家也不遠。
可這會兒,他要滅小狐貍的威風,要跟她比臉皮子。
霍以驍二話不說,起身往里頭走。
溫宴“呀”了一聲,笑容里露了幾分訝異,亦跟了上去。
霍以驍繞過插屏,左右掃了一眼,就看到了放在墻角處的架子。
盆里確實備了水,他擼起袖子。
溫宴依著落地罩,笑著問:“你真就不跟我客氣?”
“你跟我客氣過?”霍以驍反問,“臨安那驛館,你不是一會兒想翻窗子、一會兒又睡我榻子?”
溫宴樂不可支。
笑過了之后,又有些新鮮。
是的,這樣的霍以驍讓溫宴覺得新鮮。
誠然,她上輩子不知道氣了霍以驍多少回,氣出了經驗,也哄出了經驗,但若是那時候的霍以驍,被她這么揶揄,可不會拿假話誆她。
當然,也不會為了跟她比高下,厚起臉皮來。
他會一聲不吭地打水洗帕子,洗完了就走,不給溫宴追著調侃他的機會。
說起來,是霍以驍再沒有“比高下”的心思了。
這么孩子氣的舉動,不屬于受了很多磨礪,變得陰沉的霍以驍。
溫宴一瞬不瞬地看著霍以驍。
“只沾了汗,清水洗夠不夠,要不要打皂角?”霍以驍問。
溫宴忍俊不禁,在霍以驍看過來的時候,把笑憋住了:“夠了夠了,我不嫌你那點汗味,又不是沒有聞過。”
霍以驍的胳膊一僵。
饒是他跟溫宴比臉皮,還是被這句話給鬧得呼吸一緊。
恨不能用力搓一頓帕子。
偏這帕子,絲綢底的,還有繡花,吃不得多少勁兒,萬一搓壞了,小狐貍嘴巴叨叨說出來的話怕是得上天。
洗好之后,霍以驍絞了水,問:“給你晾哪兒?”
“就掛架子上。”溫宴忙道。
霍以驍依言,將帕子晾上。
之后就往次間走,經過溫宴邊上時,腳步也沒有停下,直到走到他翻進來的窗下。
“我回去了。”霍以驍說著,翻了出去。
“等等。”溫宴喚了聲,快步走到窗邊,朝窗外伸出了手。
霍以驍道:“又做什么?”
溫宴也不出聲,手指落在霍以驍挽起的袖子上,將它放了下來,輕拍撫平,又去放另一側。
她整理得平整仔細,動作卻也快,霍以驍沒有阻攔她。
整好之后,溫宴才笑著道:“我得先把信寫完,再睡。”
話題又繞回了那封家書上。
霍以驍氣笑了,道:“你把你那份軍令狀,一模一樣給他抄一份得了。”
溫宴道:“軍令狀是很嚴肅的。”
霍以驍:“…”
別人的軍令狀是,溫宴那份,顯然跟嚴肅不沾邊。
霍以驍翻墻出了燕子胡同,夜風拂面而來,依舊是黏黏糊糊。
他回了西花胡同。
不過這么些路,又是一身汗。
霍以驍下意識地去掏帕子。
手才伸入袖中,他就想起來,帕子已經還給溫宴了,他這會兒也沒有帶第二條。
動作和思緒一樣快。
想到的時候,手指也已經觸及,就這么一順,取出來一條帕子。
顯然,這不是他的。
依舊是柔滑的絲綢,角上繡的還是黑貓,只不過,先前那一只站著,現在的這一只在打滾。
還是溫宴的。
小狐貍借著給他整袖子的工夫,又悄悄給他塞了一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