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方笑了笑。
他這把年紀,眼睛周圍有許多的皺紋,隨著他的笑容,紋路層層疊在了一起。
其實,他如今識物是有些模糊了,但他心明。
活了七十幾年,又在朝堂上摸爬滾打了大半輩子,高方看人,自認有一套。
他相信霍以驍說的是真心話。
雖然,眼前這少年人,許是別扭、許是臉皮薄,語氣里還帶了些些傲氣,但心意是真切的。
高方坐直了身子,把文書在桌上平鋪開:“依你之見,這幾年的開銷應該是個什么數字?不用覺得不好說,就這破書房,也沒有第三個人,你想怎么說就怎么說,戶部、太常寺,上上下下這么些人,你要覺得問題出在哪兒,你也只管說。”
霍以驍看著高方,見他神色極其認真,也就沒有保留,斟酌著說了自己的想法。
高方聽著,沒有打斷霍以驍的話,只在對方因口干而抿了茶之后,替他把茶添上。
待霍以驍說完之后,高方才摸著胡子,點了點頭。
“我的想法,與你說的,大體差不多。”高方不疾不徐,做了不少補充。
他在太常寺待了這么多年,最知道怎么合理的花費銀子。
用他的話說,國庫每一年的進項都是有數的,太常寺多花了,其他衙門就得少花,同理,其他各處也是一樣。
朝廷想要繁盛,讓百姓安居,銀子是重中之重。
否則,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每一處衙門,都得學會怎么用最少的銀子做最多、最好的事情,這中間有取舍、有平衡。
顯然,如今的太常寺,胡鬧至極!
“我認得方啟川很多年了,他那人有很多小心思,也管不住手,真要抓他的辮子,一抓一大把,”高方說道,“膽子說大不大,扛不住事兒,說小,兔子急了也咬人,一個不好,他敢拼命,可在我看來,除非他真的被人捏得死死的,否則,他不敢在太常寺的預算里動手腳。”
霍以驍端正著,聽高方說話。
不得不說,高方把方啟川看得一清二楚。
方啟川就是那么一個人,貪便宜,還不禁嚇,被黑檀兒盯了就亂分寸。
他敢搏命,一如溫宴的夢中一般,方啟川在被朱晟逼到沒有路走的時候,他敢謀霍以暄的命,還同時把惠康伯府拉下水。
“我為什么能這么說呢?”高方抿了茶,道,“因為戶部尚書閔郝。
閔郝的胃口極大,方啟川根本玩不過閔郝,所以不跟閔郝打交道。
他要是上閔郝的船,十成的好處,閔郝一成都不會分給他,所以方啟川不會管預算的事情,他看出來了,也當不知道。
等事情掀開來,他頂多是糊涂、治下無能、水平不行,但他沒有貪銀子。
為了那一成不到的好處,背一個貪墨的罪名,方啟川太虧了,這事兒他不會做。”
此時,輪到霍以驍給高方添茶了。
高方繼續說:“先帝爺還在的時候,閔郝就打過太常寺的主意,但他不敢跟我硬來,我在先帝爺跟前也有幾分臉面,硬碰硬,閔郝也怕。
皇上繼位之后,閔郝也沒急著伸手,畢竟我這把歲數了,沒幾年就退。
閔郝后來拉攏的,十之八九是葛胥。
我那幾個老下屬,我多少還知道些狀況,就葛胥敢與虎謀皮,和閔郝一起謀銀子。
我告老時點過葛胥幾句,但人走茶涼,就是這么一回事兒。”
霍以驍看著高方,道:“官場就是這樣。”
一句真話,霍以驍說得老氣橫秋,高方不由失笑,但也附和著點頭。
“確實是這樣,”高方嘆道,“看得明白,不等于管得了。
閔郝貪銀子不是一年兩年了,我當初沒有掰了他,不是我不在乎國庫的銀子,而是,牽一發動全身,當時不是個好時候。
等離了官場,再來掰扯是非,我這把老骨頭是不行了的。
所有與太常寺有關的,我都可以告訴你,但你和三殿下最后能不能動得了閔郝,還是得看皇上怎么想。”
霍以驍想了想,就明白了高方說的“不是好時候”。
在閔郝能在戶部一言堂時,差不多是先帝朝的最后十幾年。
為了太子之位,一眾皇子明爭暗斗,沈氏的兩個嫡皇子先后病故,朝中的爭權奪勢越發洶涌。
那時候動閔郝,再牽起來一串螃蟹,那怕是得亂套了。
高方選擇對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一來,閔郝那時候的胃口還沒有那么大,二來,應該也是先帝爺的意思。
而新帝登基,需要收攏朝政,穩定各處關系,做好平穩過度,自然也不會一上來就對閔郝開刀。
再之后,高方告老了。
告老前,大抵也是揣摩了圣意,曉得時機未至,按下了此事。
至于眼下是不是那個時機,得霍以驍和朱桓去判斷。
說話說了這一步,霍以驍知道,這些都是高方的肺腑之言了。
高方告老數年,他已經與官場斷了聯系,替他講解一下預算稽核,就能打發他了。
但高方說得很細,對銀子分析得細,對其中牽扯的幾個官員,也一一表達了他的看法。
這些,高方原本可以不說的。
高老大人這么掏心掏肺,是看在了夏太傅的面子上。
因為霍以驍會娶溫宴,他愿意對溫宴好,高方才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不得不說,溫宴這次沒有白白辛苦,頂著大太陽來滄州,很有用處。
霍以驍起身,恭謹對高方行了一禮:“高老大人的話,我都記在心里了。”
高方沒有讓,受下了全禮。
夏太傅受不了外孫女婿的禮,他代受了,等將來地下相逢,也是一個談資。
能把夏老頭氣得吹胡子的談資。
高興!
茶盡了,小廝重新泡了一壺。
高方趁此示意小廝,讓他去請溫宴。
溫宴已經收拾了一番。
高方的兒媳婦,算起來是溫宴的長輩,是個心細又溫和的婦人。
知道溫宴從清早就開始趕路,也就不拉著她說家常,待她梳洗過后,便讓她獨自在屋子里歇息一會兒,緩緩勁兒。
溫宴坐著寬大的八仙椅,幾乎打起了瞌睡。
那廂來請,她才回了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