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偏西。
天邊掛著晚霞,余暉之下,人影斜長。
六部之中,只有刑部隔得稍遠些,與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一塊在千步廊的西側,余下五部,都位于東側。
戶部、吏部、禮部,位于第一列,工部、兵部,與鴻臚寺、太醫院等位于第二列,大門具是朝著西面,但戶部、吏部、禮部衙門還有后側小門,與第二列的衙門正門,共用一個巷子。
此刻,離下衙差不多還有兩刻鐘,除了手里還有公務沒有做完的,此刻有不少官員,都在算著時間,或是回家抱兒孫、或是與同僚去小酌幾杯。
巷子里,有忙著出入各處做事的官員,也有三三兩兩說著話的。
李三揭站在工部大門口,看著西南處戶部衙門后門出來的人,就這么叫了一聲。
霍以驍往南行,腳步略顯匆忙。
他要去一趟禮部。
這一聲“賢侄”,霍以驍自然是聽見了。
不得不說,李三揭中氣十足。
可霍以驍沒有停下腳步,他有事在身,對周遭事情不敢興趣。
雖然聽著有些耳熟,但這也不奇怪。
誰家小輩來送個東西,嘮幾句家常,或給幾句指點,都是如此。
霍以驍壓根沒有想過,這是有人在叫他。
畢竟,京城這地方,衙門排排列的千步廊,沒有哪一位官員,能大白天的,把自己灌得不省人事。
真能喝成這樣,差不多就該回家歇著睡了。
因此,霍以驍徑直往前走。
然后,他聽見那聲音又響了起來。
這一回,更晉一步。
“霍賢侄!”
霍以驍的腳步頓住了,倏地轉過頭去,看著那個朝自己招手的人。
半年多未見,李三揭還是李三揭,霍以驍一眼就認出來了。
李三揭見霍以驍留意到了,樂呵呵地正要往前走,突然感覺到了氣氛不對。
整條巷子里,不管是遠的還是近的,不管是忙著做事的還是湊在一塊說話的,這時候都把目光投了過來。
那么多雙眼睛,在他和霍以驍身上來回轉,轉了兩遍之后,不動了。
一個個的,仿若是被貼上了定身符。
李三揭的嘴角抽了抽。
他不蠢,他知道自己一鳴驚人了。
初來乍到,沒有拜見上峰,也沒有認識同僚,別人還不知道李三揭的名字,他已然讓在場的人都記住了他的模樣。
可到底為何驚人,李三揭鬧不懂。
不就是叫了聲“賢侄”嗎?
莫非京里有京里的規矩,遇著了晚輩,不興叫“賢侄”?
得叫“大侄子”?
再不興,也不至于叫了就惹人側目吧?
李三揭的腳下跟釘了釘子一樣,沖霍以驍友善地笑了笑,不敢動了。
霍以驍慢悠悠地掃了一圈周圍的人。
光定身還不算,臉上神色精彩萬分,跟染坊似的,不是嚇得掉了下巴,就是恨不能把眼睛閉起來,免得惹麻煩。
如此狀況,霍以驍反倒是勾了勾唇,笑了起來。
好像有好幾年沒有碰著這樣的場面了吧?
依稀記得,瑞雍四年,他剛被皇上點為朱桓的伴讀、接到宮中時,遇上文武百官,其中與霍懷定關系還不錯的,會喚聲“賢侄”。
不久之后,隨著流言四起,再也沒有人這么叫了。
斟酌來糾結去,他成了“四公子”。
這個稱呼最是安全,誰也不得罪。
現在,外來的李三揭成了丈二和尚,一聲“賢侄”出口,把所有人都嚇著了。
實在有些意思。
就是可憐了李大人,當了只出頭鳥。
霍以驍想了想,這事兒得怪他,他在臨安府時,李三揭就是一口一個“賢侄”。
他沒有與李大人透過底,只覺得沒有那個必要。
沒成想,為人還挺精明的李三揭,抵京頭一天就跟他遇上了。
霍以驍走到李三揭跟前,道:“李大人一路辛苦。”
“還好、還好。”李三揭嘴上說著,眼珠子往四周暗暗飄著,示意霍以驍替自己解惑。
霍以驍不想解這個惑。
除了當時被溫宴氣得戳她,霍以驍真不想提自己的“身份”。
血脈無法改變,也無法回避,但他不愿意說。
霍以驍抿唇,道:“李大人先進工部報到吧,晚些讓溫同知做東,替大人接風。”
李三揭聽懂了。
這是讓他問溫子甫去。
他也沒有興趣站在巷子里被人當猴兒看,便趕緊應下,轉身進了衙門。
霍以驍這才轉身,往他的目的地走。
等他走遠了,那些定身符才一張張被揭開,官員小吏們都活了過來,見鬼似的打聽。
那個愣頭青是何方神圣?!
哦,原來是新任的工部右侍郎李三揭。
先前是臨安知府,此番調到京中,應當是乘了霍懷定去歲巡按江南的風。
他到底是怎么入了霍大人的眼的?
難道就憑他敢叫“四公子”為“賢侄”?
看他這順口的樣兒,可見之前就是這么叫的。
厲害了!
反正自家不敢。
比不了!
也不想跟愣頭青比!
且看看,這個進京第一天就犯忌諱的李三揭,能在京中混多少時日。
說不定啊,沒多久,就得被揭三層皮,扔去旮沓窩里自生自滅。
李三揭不知道那些看熱鬧的人的心聲。
他悶頭進了工部,目不斜視,跟著小吏到了董尚書跟前,遞上了文書。
董尚書一直在案前辦公,自不知道外頭那一幕,客客氣氣與李三揭說了幾句場面話,便讓人先引他四處轉轉,認一認人。
李三揭一走開,有人湊到董尚書跟前,迅速把事兒說了。
董尚書摸了摸胡子,呵呵一笑。
李三揭第一天到,因著事兒沒有弄明白,便借著要去驛館落腳,把接風給推了。
而后,背著他的包袱,迅速尋到了順天府,攔下了要回燕子胡同的溫子甫。
“老弟啊!”李三揭急切道,“今兒說什么都得喝兩口。”
溫子甫使人回府傳話,引著李三揭,去了邊上酒肆,要了個雅間。
“我原想著,大人還要些時日才能抵京。”溫子甫給李三揭添了酒。
李三揭苦笑。
“我來得可能不太湊巧…”他抿了口酒,嘆著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