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艙里。
案上擺了酒菜。
霍以驍掃了一眼,大部分是江南一帶、尤其是臨安城里的名菜,并幾樣京城菜。
他不算特別挑食,但也有一兩樣忌口的食材,眼前竟是一樣都沒有。
溫宴沒有叫船上的小廝、娘子招待,只讓歲娘守在一旁。
請了霍以驍坐下,溫宴陪坐,拿著酒壺給他添了一盞。
霍以驍看向溫宴,眉頭微鎖。
溫宴沒有解開披風,船艙兩側亦擺了兩只炭盆。
雖然湖中夜風大,又是秋季,但在霍以驍看來,實在沒有冷到這個地步。
他記得溫宴從前不怎么怕冷的。
有一回,積雪到了腳踝處,他把皇上氣得夠嗆,在雪地里罰站。
遙遙的,聽見清脆笑聲順風而來。
后來遇上了才知道,是成安和溫宴與幾個小宮女一道在花園里打雪仗。
溫宴當時連雪褂子都沒有披,黃嬤嬤在后頭苦口婆心,她卻仗著不冷不肯添衣。
好多人都說,江南的冬天極少鵝毛大雪,與北方冷的截然不同。
溫宴哪怕不適應,這也到底不是臘月。
今日請他登船游湖,卻又擺出炭盆,也不知道是個什么意思。
霍以驍哼道:“你不若再多擺幾個炭盆,便是三九天,都能在湖上飄著。”
溫宴只當沒聽出他話里的刺,笑道:“都說斷橋殘雪是一景,我還未曾看過,四公子說的在理,等今冬落雪時,我再坐船來看。”
四兩撥千斤。
跟棉花似的。
霍以驍不滿意,干脆端起酒盞。
“我自己釀的,”溫宴道,“與城中賣的酒都不一樣。”
霍以驍抿了一口,是桂花酒,還是溫的。
他不喜濃郁的桂花香,倒不討厭這盞桂花酒。
溫宴好像沒有放足桂花的量,香氣一下子淡了許多,又不曉得添了什么料,入口順和。
“你和成安平日還搗鼓這個?”霍以驍疑惑。
溫宴笑了起來。
霍以驍會這么想很正常。
在尋常人看來,父母亡故后的這一年,溫宴是不會有心思去研究這些花里胡哨的東西的。
能釀出一壺能入口的酒,自然是以前在京中掌握的手藝。
事實上,酒是新釀的,手藝是前世成親之后學的。
霍以驍彼時的戾氣遠勝少年時,在宮中、朝堂行走,亦不可能遠離酒水,郁郁之時,一壺冷酒接一壺,傷了腸胃。
溫宴聽了太醫的建議,又尋了幾位京中釀酒的老師傅,從照著方子配酒到自己添溫補的藥材進去,雖不能說對身體有多大益處,但總好過之前的冷酒傷胃。
時間長了,當然也清楚霍以驍喜歡什么樣的口感滋味。
此番從莊子回到定安侯府,溫宴知道霍以驍八成會跟著霍懷定抵達臨安,便早早讓黃嬤嬤尋了材料、備了酒。
不過這么些時日,從頭釀造是不夠的,就拿現成的調兌,今兒搬上船來。
這一些,溫宴沒有說給霍以驍聽。
霍以驍幾次都拿成安公主做擋箭牌,那溫宴也就順水推舟,默認了。
溫宴提著酒壺,給霍以驍添了,又拿著勺子筷子,給他布菜。
花船緩行,遠處傳來斷斷續續的絲竹曲調。
霍以驍有些心不在焉,下意識地吃酒用菜,待回過神來時,才隱隱察覺出一些不對味來。
太自然了。
逢大節時,宮里賜宴,皇上、皇子、近臣,坐了一大殿。
內侍們擺桌添酒布菜,他們是老宮人們仔細教導過,慣常做這個的。
霍以驍被他們伺候著,都有一股子說不上來的不自在。
而溫宴的動作總是這么恰到好處,讓他感覺不到一絲的不舒坦,反而是被帶著、順著她的節奏,一筷子接一筷子的。
甚至,溫宴在顧著他的同時,都沒有耽擱她自己用飯。
溫宴怎么能把這事兒做得如此得心應手?
她在宮中數年,作為成安的伴讀,她根本無需做這些事兒。
天賦異稟?
還是她經常給人布菜,太習慣了?
舌尖抵住了后槽牙,登船之時沒有弄明白的那個問題又泛了上來。
跟眼前拿爐子煨著的鍋子一樣,咕嚕咕嚕的。
“哪個?”霍以驍看著溫宴,語氣頗為冷淡,“之前你讓歲娘引上船的是哪個?”
溫宴面上不動聲色,心里卻是哭笑不得。
猜到他會問,也猜到會是這樣的口氣。
“四公子原是想問這個呀,”放下了手中筷子,溫宴笑道,“我先前讓歲娘引上船的那人,四公子也認得,正是季究。”
季究?
霍以驍的眸子驟然一緊,嗤了聲:“你請他吃了什么?桂花酒、這一桌子菜?”
溫宴支著腮幫子笑了一會兒,這才往前傾了傾身子,眼珠子一轉,輕聲道:“三只耗子,很肥,活的。”
有那么一瞬,霍以驍以為自己聽錯了。
可看著溫宴手指比劃的那個“三”,眼睛晶亮晶亮的,絲毫不掩飾她的得意,霍以驍一肚子說不出來的悶氣頃刻間全散了。
沒有崩住,他甚至抱著胳膊笑出了聲。
溫宴抿了一口酒,道:“那天啊,我讓歲娘騙他登船,讓他白等著,他自己把自己灌醉了,然后回去找他那群兄弟打架,我就在小舟上看著,把三只耗子都扔了上去。”
霍以驍聽她描述,笑了好一陣,這才定神看著溫宴:“想法很不錯,你是怎么讓他跟狗腿子打起來的?他再醉也不至于此。”
溫宴剛才把那一段隱下了,此時,她清了清嗓子,把那日學曲家兄弟聲音說的話又說了一遍。
霍以驍沒有聽過那幾人說話,可隨著一句又一句的變化,他意識到了緣由,不禁訝異極了。
“你…”霍以驍指著溫宴的喉嚨。
溫宴道:“我聽過的都可以,說句大不敬的,連皇上和太妃說話,我都可以。”
霍以驍心頭一怔。
他還未及往深處去想,只聽溫宴又開了口。
“四公子說得對,無事不登三寶殿,”溫宴道,“你不用否認,我知道季究是被你扔下水的,順平伯府此番要告狀尋兇,雖然最后抓不到你我頭上,可我做了初一,你做了十五,我們兩個是一條船上的,不是嗎?”
霍以驍下意識要點頭,這才意識到,他差點兒又要掉到溫宴的坑里去。
還好他反應快。
他坐直了身子,沉聲問:“你怎么知道是我動的手?或者說,在你到驛館之前,你本不該知道我到了臨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