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恪松期期艾艾地道:“下官那兒子,行事有一些謹慎,總是把心思放在…咳咳…每日不到亥時便睡了,想來,不會很好。”
他說的都是實話,嚴成錦每日不到亥時就睡了,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男兒讀書時,哪個書生敢如他一般,實在是懶惰。
唯一讓嚴恪松感到欣慰的是,兒子不惹禍端,在京城也算小富即安。
程敏政點點頭道:“無妨,德輝先生之子也是屢第不中,你瞧瞧他,還不是如此看得開,你也要看開一些。”
心中所想卻是,你兒考得不好,我兒考得好啊!
前三元,我兒拿了兩元。
從此之后,天下人便知道,你迎客松終究是不入流,當不得正統,我程敏政寫的詩文,才是文壇一流。
嚴恪松點頭應是,心中卻是有點悲涼。
在深宮里,這高墻能擋住凜冽的秋風,卻擋不住流言,宮里的宦官和宮娥嘴巴都很碎。
一個是位極人臣的大官,一個是名揚京師的小官,暗自較勁,讓宦官和宮女們又有了可以打發無聊的話題。
傳著傳著,連弘治皇帝也知道了,便對謝遷道:“貢院快要張榜了吧,聽說,詹事府傳出兩官斗子,不知謝公更看好誰,朕還記得,上次謝公說因江南畫舫盛行的緣故,才子輩出,說起來,程敏政也是江南之人吧,謝公可不要搬起石頭打自己的臉才是啊。”
歷朝歷代以來,南直隸的狀元都比北直隸多,程敏政是南直隸人,其子雖在順天府應試,卻也應該算作南直隸人。
陛下口含天憲,一言一行,當然沒有表面那么簡單。
幾乎每一個文官都會歷經三朝,中舉的人將成為太子今后的輔臣,陛下如此重視,這便是幫太子選才呢。
謝遷仔細揣度,這表面上看,是兩官斗子,背地里卻隱含著其他深意。
說起來也是振興京師讀書風氣的機會,迎客松深受愛戴,若是贏了,京師讀書風氣必然大興。
若是輸了,讀書風氣萎靡直下,陛下恐怕會打壓新派,總之,不會坐視京城讀書風氣受迎客松的影響。
謝遷道:“臣,自然是希望嚴恪松贏。”
弘治皇帝頷首點頭:“謝公倒是實誠。”
嚴府,烈日當空。
吃過午膳,嚴成錦便躺在床上小憩一會兒,卻被如泣如訴的聲音驚醒,那聲音越來越近,不一會就到了門外。
一張大臉湊到嚴成錦眼前,嚴成錦鬼壓床了,想起起不來,差點沒被嚇死。
“少爺!”
一聲驚呼,嚴成錦終于是被驚醒了,睜開眼睛,何能的大臉正對著自己,“何事?”
“她們二人私偷少爺的財物,在后門交予外人,被小的抓個正著,連那私通的人,小的也抓回來了,這包袱便是她們偷盜的證據,全憑少爺發落。”何能道。
被擾了清夢,嚴成錦想揍何能一頓,可惜,現在不太方便掀開被子。
眼前跪著三人,春曉和千金,還有一個衣著十分簡樸的老者。
老者求饒道:“都是小女起了貪念,求少爺高抬貴手,饒了小女啊,小人愿意跟少爺到順天府治罪,就算是砍了腦袋,也無怨言,少爺宅心仁厚收留小女,小女卻恩將仇報,小人羞愧至極,但小人也還想厚著臉皮,求嚴少爺饒了小女!”
這就是…素未謀面的老王了吧?
私奴偷主人家的東西,按大明律,那是死罪。
春曉和千金兩人早已泣不成聲。
嚴成錦讓何能打開包裹一看,正是幾日前,從他柜子里翻出來的棉襖子,此時已被姐妹倆洗干凈,沒了霉味。
就要入冬了,姐妹倆心知老父沒有厚的衣物過冬,千層粗布,不如一襖,正巧嚴成錦的舊衣物不要了,姐妹倆便洗干凈,讓老父過來取。
心想那是不要之物,哪里知道這也算是偷竊。
嚴成錦暗嘆,姐妹兩的手藝真是細致,竟然將在原來的襖子外縫了一層粗布,有點像裌衣。
嚴成錦將包裹丟到老王身前:“這破襖子本少爺不要了,你們要便撿去,休要再哭,打擾本少爺做夢。”
看來嚴府的家規里,要加一條‘十萬火急之事,也不許打擾少爺午休’才行。
何能有點心疼:“少爺?”
“再叨擾本少爺,就把你丟到塘里,喂王八!”嚴成錦道。
得到嚴家少爺光明正大的贈予,老王連聲謝過,看嚴少爺已經躺下睡了,朝床榻磕了幾個響頭,撿起包裹,悄悄出了房門。
嚴成錦不為難他們,何能自然不敢造次,乖乖將他送出了嚴府。
一晃兩日過去,順天府貢院頗為熱鬧,鄉試要張榜了,讀書人嚴正衣冠,早早就前往貢院占位置,去晚了,連院門都擠不進去。
天氣轉涼了之后,弘治皇帝便將朝議的地方換到了暖閣。
主考官王鏊寫好榜,親自送來了名冊,諸官都望著弘治皇帝手里的紅紙。
大殿里最緊張的有兩個人,第一個是謝遷,上次朝議,他以江南舉例,勸諫弘治皇帝不要打壓新派,如此便是說他賭嚴恪松贏,言官們躍躍欲試,奏疏都寫好了,就等著彈劾他呢。
另一個自然是程敏政,不過臉上風清云淡,不就是放榜嗎,有什么好緊張的。
弘治皇帝神色收放自如,看著榜單默不作聲。
只是,看了這么一會兒,怎么反倒露出玩味般的笑意,程敏政不禁想,難道本官輸了?陛下這點最招人不喜了,偏偏喜歡揣著明白裝糊涂。
弘治皇帝笑瞇瞇地問:“謝公以為,兩官斗子,誰勝?”
李東陽見謝遷不敢吱聲了,便幫他解圍道:“既然陛下問的是謝公,臣斗膽猜,應該是嚴恪松勝了。”
弘治皇帝爽朗一笑:“李公,果然料事如神。”
噗嗒一聲。
“程公怎么倒下了,快,叫太醫!”
……………
嚴成錦沒有去看榜,貢院人多,發生踩踏也是極有可能的,被茶派的人認出來,說不定還要被揍一頓。
另一邊,程敏政再醒來時,聽說順天府解元叫嚴成錦時,頹然無力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敗了啊,老夫又敗了啊!
老夫只想求個名聲,為何如此之難,上天待我不公,待我不公啊!
程子堂滿臉羞愧站在一旁,他在順天府鄉試中,拿了第三名,已算不錯,但終究是輸了。
“這些日子爹告假未進宮,偷偷教導你,不曾想你如此不爭氣,讓爹顏面何存…程府顏面何存,爹明日,如何去詹事府面對諸官?!”
“孩兒知錯,請爹責罰。”程子堂說完便乖乖遞上藤鞭。
程敏政看了兒子,終究下不去手,便父子抱頭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