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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九章 花徑不曾緣客掃

「花徑不曾緣客掃  蓬門今始為君開」

  關于昨晚那場險些將晏家四合院翻新一輪的大掃除活動,自然有李寒鳶在暗中通風報信,邵卿一大早過來就不忘揶揄晏清。

  說是讓他務必記得得用杜甫這首七言律詩來交國學作業,哪曾料晏某人臉皮竟厚若城墻,只是訕笑幾聲打著哈哈就將話題別過,他還順帶點了點邵母日趨變頻的相親催促作為還擊:

  “可按照小格擬定的計劃,今天該輪到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了,卿姐您說的我先記著,等哪天冉總重游玉淵潭公園時,一定給用上。”

  “也是哦,畢竟杜中堂這首詩叫《客至》,以她的身份喚作客是有些不太合適,等等…不對吧,鳶兒,你們湘南方言不是有堂客一說?堂客堂客,堂中之客!”

  談笑之間機鋒暗涌,倆人勉強算平分秋色,可苦了沒準備遮掩妝容的翁懷憬,進門過游廊,貫穿前院直抵內院的石板小徑上果不其然一路都被施以鮮花點綴,短短幾分鐘的路途走得她面紅耳赤,偏生晏清好死不死還非得將《春江花月夜》整首詩念上一遍。

「此時相望不相聞  愿逐月華流照君」

  從萬壽寺一號院到石碑胡同233號正門的直線距離僅五點六公里,其實說5649米要更精確一些,這是翁懷憬通過電子地圖丈量出的數據。

  五年前自大蘋果城歸國后的無數個夜晚中,她練琴閑暇時曾千百回倚著陽臺的落地窗凝眸遠望向這邊,可帝都的夜空時常灰霧蒙蒙,總將這片青檐灰瓦的院落隱匿在什剎海萬家燈火的最深處,這種狀態在翁懷憬心中絕對能算是共沐一縷月光,咫尺天涯相望不相聞。

  也正是出于這個原因,周中翁教授替晏清擬定后續國學的提升計劃時,正值kopokstudio剛落成,某人帶著一幫姑娘連番上陣熱絡游說邵卿將周日的錄音行程改到這邊來,還沒完全做好準備的翁懷憬找盡了各種由頭來搪塞,最后退無可退只能暗中以張若虛的詩作來隱喻她心中略錯綜復雜的情緒。

  可惜機關算盡終成空,萬萬沒想到即將橫空出世的《梁祝小提琴協奏曲》給予了一記意料之外的助攻。

  比起讓晏清下周一跟去學校的選擇,特別是腦補一番倆人呆在教研室趕進度時被進進出出的同事甚至學生公開圍觀的畫面,本著兩權相害取其輕的原則,翁懷憬覺得自己也能克服一下情怯,于是乎她昨天才松的口。

  「不進主樓,應該就不算到他家吧,只是來錄音和工作而已,晏倚颯都去過五趟我工作室了,嗯,就是這樣…」

  抱著這種自欺欺人的念頭直奔后院的木棉錄音棚,翁懷憬只瞥了幾眼纖塵不染的玻璃幕墻與滿滿科技感的錄音控制間,視線在某根綁笛上稍作盤桓,她屏住笑意清聲催促著還打算再演示一番的晏清趕緊開工,故作鎮定地將手袋中未完工的樂譜取出整齊鋪在桌上。

  昨晚有提前做好伴奏聲軌的預處理,晏清在對棚內收、送音設備做了些簡單調試后,他試探問向已開始埋頭苦肝第二小提琴聲部的翁懷憬:“那我先來咯,你不幫我監聽嗎?嗡嗡嗡…”

  “怎么不提前錄好你自己的,別想著故意拖時間呀,晏倚颯,過份!”

  托駱冰的福,第十期《才華有限公司》高產出四首歌,依照翁懷憬的預想這些都得趕在中午前弄完,后邊無論時間還是設備都得留給《梁祝》,懷疑某人有心故意磨蹭的她橫了眼晏清,抱怨歸抱怨,翁教授還是乖乖停筆戴上了監聽耳機。

  初戀清:“聽我解釋(狡辯),最佳錄制效果一定得有你在場,尤其是唱《最光明的秘密》~”

  傲嬌憬:“胡說!你快點兒~別油嘴滑舌了~”

  當然這類打情罵俏的話是等到邵卿和佩佩被苗總領去參觀四合院其他地方后才發生的,至于章雅夢、李寒鳶倆人就直接沒跟過來,找了個得出門采辦食材的由頭,她們都相當解風情。

  其實如果一切順利,光只錄四首歌的人聲干音部分外加后期混音、母帶處理等工作對晏清來說一上午的時間絕對是綽綽有余的,像進棚錄《心中的日月》、《最光明的秘密》時他狀態直接拉滿,全都是一遍就過了。

  然而很尷尬的是,當翁懷憬錄完那首柔情蜜意的《遇見你》后,只剩最后一首《推開世界的門》時她自己卻卡了殼。

  “不行!聽干音就很明顯,感覺還是不對,我還是沒有抓準demo里那種意境,類似《詞不達意》卻又更復雜,有種…”

  擰著眉第六次摘下歌手監聽耳返,翁懷憬倚著隔音玻璃門又耐心聽了一遍監聽音響的干音回放,輕輕咬著唇角,確認找到了最精確地表達方式后,她凝神望著晏清緩緩繼續道:“獨自被困在時間或空間輪回中與門外的人互相張望,試圖溝通而又不敢的疏離感,最好還得帶點孤影自憐的苦楚。”

  「What?我這是把“狼人”兩字給紋臉上了,為什么非得跟嗡嗡嗡玩隱喻,完全是作繭自縛,聰穎又細膩的她簡直心如明鏡!」

  愛人寧靜而溫柔的目光照得晏清生不起一絲躲閃的念頭,他端看了翁懷憬良久,幾度欲言又止后終于敗退,全憑頂級音樂制作人的豐富經驗斡旋道:“沒經歷過的確難有共情,嗯不如換種方式?以〈本我〉來定義所謂的門,你想象〈自我〉在一邊,而〈超我〉在另一側,兩種人格互相拉扯…”

  “弗洛伊德的人格三重結構理論?確實可行,但其實我原先有過很深的體會…”

  雙手抱胸,下頜微傾的翁懷憬意味深長地以狹長的眼尾掃向晏清,挺著鼻尖甩出側顏沖向他:“還是更喜歡小樣的風格,再讓我調整一下找找感覺嘛,反正都是你的錯…”

  輕易愛上我?讓我不知不覺…

  翁懷憬的甩鍋語讓晏清秒唱出聲來,結果又被某只傲嬌的天鵝抬起脖子狠狠崴了眼,只好作罷光速將旋椅轉向工作臺,他邊抽出隱藏抽屜來操作鼠標鍵盤邊悻悻嘀咕道:“我承認都是月亮惹的禍,行吧,我不唱啦,你慢慢找感覺,先混前邊三首好了。”

  “怪月亮惹的禍?就知道甩鍋,嗯…其實也說得通…”

  某人碎碎念的狡辯反倒激得翁懷憬靈光一閃,可能跟突然又瞥到墻上的綁笛也有關系,翁教授背起手快步走向錄音控制室隔壁的玻璃琴房,當晏清不得其解投來視線時,她恰好回頭嫣然一笑:“有啦!我想好該怎么去體驗那種滋味了。”

  KopokStudio采光設計極佳,還帶著秋天尾巴的陽光透過玻璃穹頂灑進屋來,映得踱著輕盈步伐后退的翁懷憬愈發明艷動人,披散于肩的青絲每一根都流動著瀲滟的光澤,刺得晏清有些睜不開雙眼,他不覺啞然失笑道:“還真讓月亮背我們《梁祝》進度的鍋?”

  “不是,你過來嘛…”

  嬌聲喚著晏清一塊去隔壁,翁懷憬宛如芭蕾舞步般轉了個小圈,側身優雅地抬起左臂,從小燈籠袖口伸出緩緩招搖的手掌像極了只剛浮出水面的白天鵝,直接看呆了晏某人,眼角噙笑的她俏生生催促道:“我得有人配合才行呢!”

  帶著笑起身跟進琴房,晏清停在了那臺貝森朵夫鋼琴的斜側方,他與端坐在琴凳上的翁懷憬保持著大概兩米的距離。

  心上人一副閉目凝神醞釀情緒的儀態,讓晏清很是摸不著頭腦,由于有譜架遮蔽視線的關系,他稍往前湊了兩步:“打算彈什么呢,嗡嗡嗡?”

  “等一下…”

  指尖劃過琴鍵C區,翁懷憬隨手織出幾串流動低音式分解和弦,清妍昳麗的側顏隨之逐漸冷艷起來,她目不斜視地回道:“別過來!你只需要像陌生人似地看我彈琴,偶爾對視就行。”

  “啊,這根本做不到嘛…”

  一聽翁教授這話,晏清當即浮夸地舉雙手表示強烈反對:“因為你在我眼里會發光。”

  眼角莫名一紅,翁懷憬蓄了有一會的冷艷瞬間破功,她嗔怪著飛給晏清一記白眼:“少來,我還不知道你啊,特別擅長!”

  “你這純屬陷構…”

  看似寸步不讓,可晏清身體很誠實,說完他乖乖又退回了原位。

  再度閉上雙眼醞釀起狀態,翁懷憬緩緩念出兩串數字,如同有種魔力般,她的語調漸漸隨之趨于清冷。

  “10991公里,這是從紐約飛回帝都的航班里程,看似天各一方可一旦下定決心坐上飛機,其實僅需要十四小時;5649米,這是五年來無數個夜里我以目光丈量過很多回卻總觸不可及的距離,不知道…”

  不由自主地斂起呼吸聲,晏清默默凝望著鋼琴后那張姣好卻重歸冷艷的側臉,能清晰看到翁懷憬狹細修長的眼尾正帶動濃密的婕羽一道簌簌撲閃著,幾乎絕口不提往事的她帶著輕微的鼻音繼續說道:“放棄了卡特琳親筆寫給城市芭蕾舞團藝術總監的推薦信…然后只身回國,能不能算獨自走完了我們重逢前的九十九步,很奇怪對么?”

  似乎很是艱難才睜開眼,翁懷憬抿著唇深深瞥了眼晏清,可愛地抽了抽鼻子再深呼吸幾口后她無奈一笑:“明明這五年你毫無回應,可我卻有種莫名的信心,總告訴自己,艾桑克一定是被某些無法解釋緣由的東西給阻隔著。”

  「五年啊,足以看盡帝都風月,什么樣的愛意才能支撐她獨守著風月相思夜,勞望潁川星,這五年還是舞者職業生涯最黃金的五年,責任無論在“我”還是我,都有夠混蛋的…」

  聽得是心如刀絞,連眼神也空洞無神起來,其實內心細膩的晏清先前就揣測過翁懷憬大度的背后究竟隱藏著怎樣的委屈,每每換位一想他都自問無法原諒自己。

  “后來才明白原來真有那么一扇門,所以今天卿姐那句詩是真有戳到心里,當然你知道的,我一直都有在努力追趕著,看吧,現在人家有鑰匙啦…”

  幾顆珍珠從翁懷憬桃花夭夭的眼角滑落,手按在鎖骨間,淚水漣漪的她反而安慰起黯然傷神的晏清來:“我覺得很神奇的是,想不到進門前剩下的最后一步居然是從滬海開始踏出的,當初上臺時甚至懷疑你是不是失憶了,投來的視線簡直陌生得可怕,所以…我這算陷構嗎?”

  “不算。”

  壓抑著情緒故作平靜答到,晏清心中猶如電流激蕩,當初〈虞美人〉環節的拙劣偽裝、權利反轉后的擦肩而過、鵲橋通道里的無聲對視、帝都初見的熟視無睹、猶如銀河相阻的一觸即離…諸多畫面一幕幕、一幀幀清晰閃回,他鼻間突然一酸:

  「要在那些看似水波不興的清冷后潛藏住心底的失落,該有多痛苦…我遠不及她萬分之一“勇敢而清白”!」

  意識中自慚形穢、內疚、掙扎、愛慕種種情緒壓得晏清快喘不過氣來,深吸幾口氣,堅持著沒挪開視線的他艱難開口道:“其實這種感覺…比之失憶更荒謬…如果不是后來意識到…那扇門…曾真實…存在過…多…”

  語速愈來愈慢,漸漸渾濁不清,最后一個“次”字幾近無法出聲的晏清又體會到了一百多天前在鵲橋通道里身體失控的恐懼感,他只能啞啞地望著翁懷憬,任由兩眼濃霧彌漫。

  “拜托,還演示上了,又沒讓你教人家怎么去代入情緒,其實在演《月色撩人》致郁版的喻格那會,我就代入了一些,嗯,被困在門外的無力感…”

  晏清感性的一面難得外放,卻沒想這種行為舉止過于做作竟逗得翁懷憬破涕為笑,還噙著淚花的眼睛忽地綻出兩道彎彎的月芽兒,不那么淑女地抬起法式宮廷袖揩了把臉,她單手托腮清聲埋怨道:“最近我有些忘了那種滋味,原本只想讓你再給一些疏離感,配合人家彈首《夢醒時分》找找感覺,現在可好,全給毀了!”

  “啊,那還能學路越把鍋甩給…額,可以補救對吧?馬上就有,畢竟我老渣男專業戶…”

  來得突然去得也快,晏清的失控感較之先前那種程度實際上要微弱不少,斂起悲慟和感懷開始自黑,他調動著面部肌肉迅速還原出當初滬海舞臺上投向翁懷憬那一瞥。

  “遲咯,某人的亡羊補牢,為時已晚矣…”

  低頭一錯,翁懷憬險之又險地避開目光相匯,重新將十指伸向琴鍵,輕咬著唇的她眉心微蹙道:“不如我們換首曲子好了,還是舍不得讓月亮來背鍋。”

  隨著翁懷憬一落指,貝森朵夫D290共鳴板發出一記時長達三拍的G音,與此同時她左手接了組一級和弦分解后的波浪式織體伴奏音,右手旋律以E〉D〉C三連音的形式緩緩往下降,而后再度升回延音時長三拍的E音,搭配六級和弦分解后的波浪式織體…層層推動之下前奏恍如流動的月光透過帝都灰蒙的天空,溫柔而寧靜地將清暉均勻播撒向每一處。

  「居然是《月亮代表我的心》,同出自《月色撩人》,治愈版結局,她這是在點我還是在隱喻其他的…」

  雖然中間穿插了一些很風格化的即興改編,可擁有絕對音感的晏清很快便聽出了玄機,翁懷憬觸鍵溫柔又不失厚度,明明只是簡單的旋律點綴以并不復雜的分解和弦,卻將她對愛人的相思之苦呈現得淋漓盡致,每個音符都溢滿了充沛而細膩的情感。

  全情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運指不疾不徐,翁懷憬借著這支曲子娓娓訴說著她從未示人的心聲: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好吧,東坡先生這句話我愿意承認前半句。

  但月亮一定永遠都是圓的,正如對你的心意,無論經歷多少坎坷我也從未有過變化。

  漫長的白日見不到月亮只是為了潛藏住愛意,每當帝都的晚風拂過,你只需一個不經意的抬頭,就會發現,天空縱使眾多繁星閃爍,我依然深情注視著你,五年如一日。

  只是不知當我在想念你時,你是否也在想念我?」

  雖然曲子很短,僅三分鐘不到,但晏清卻有被深深打動到,原因無它,聽著耳際熟悉而又陌生的旋律,再望著眼前看似清冷孤傲的女孩,他腦海中這位姑娘獨守帝都風月五年的辛酸苦楚和柔情似水竟歷歷在目,猶如親睹般真實。

  局面陷入了一種很微妙的氛圍,興許是受本能所驅使,晏清情難自已地逐步貼近翁懷憬。

  “我想,我可能找到那種感覺了!”

  驚慌著試圖起身后退了半步,翁懷憬如此這般低頭說到。

  滿眼憐惜和溫柔,晏清喃喃接了句肉麻至極的情話。

  大羞一怔,翁懷憬猶疑著怯怯抬眼望向晏清,像是猜到了什么,她抱胸挺身嬌聲斥道:“故意拖時間是吧?晏倚颯我發現你就沒安好心!”

  “咱倆究竟誰在耽擱進度?這也太冤枉我了…”

  一腔柔情盡數付諸東流,晏清對某幸運指數未達標的傲嬌女孩無奈笑道:“那趕緊趁熱再去來一遍唄。”

  “哼,我發現某人最近有些固態萌發哦!”

  飛出清冷又略帶嫵媚的一眼后,翁懷憬帶著陣淡淡迷迭香味道搶先走回錄音控制室,重新戴上歌手監聽耳返徑直推門進棚,她站定在倒懸的紅色電子管話筒前,隔著厚厚的多層玻璃墻釋放給晏清一個淡漠而疏離的表情當作預位信號。

  配合地扮演著陌生人的角色,晏清直接按下手中的無線錄音控制器,他僅比劃出個三指翹起的OK手型算是予以回應。

  與前幾次錄制也沒多大區別,由零散的鋼琴根音拼湊成的旋律很快被推送至一墻之隔的歌手耳返中,翁懷憬的開嗓也穩穩同步上了鋼琴伴奏給的第一個音#C,唯一的不同是這回歌手的表情變得有些淡漠,她目不斜視地開始了《推開世界的門》第七輪的人聲干音錄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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