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院子出來,是一條幽深的小巷,正巧有一陣寒風呼嘯而過,雪花撲面,猶如刀割。
陸濤的獨門小院位于巷子最里面,往外數第二家是魏老頭的一間破瓦房,第三家則同陸家一樣,也是獨門獨院。
不過這座院落比陸家要大了不少,占了小巷子的三分之一還多,綠瓦紅墻,高門深院,高掛的金字牌匾之上“林府”兩個大字,筆力雄渾,卻又透露出一股中正平和之意。
只可惜,那斑駁的墻體以及門環上的銹跡,都說明這一戶人家早已落魄了。
此時有朗朗的讀書聲從院墻內傳了出來。
不論是前世還是今生,陸濤都是舞不了文弄不了墨卻偏又喜歡附庸風雅的人,再加上剛才在魏老頭面前,將憋在心里的話一股腦說了個大半,此時的他,心中那完全開啟系統后的喜悅激動,以及即將持刀殺人前的焦躁都淡了不少。
于是陸濤竟是在這風雪中駐足而立。
一段之乎者也罷了,陸濤才高聲說道:“林書生,學問見長啊,這段到是沒怎么見你讀過,怎么著,您這是想通了,不學你那食古不化念著前朝不放的死鬼老爹一樣,要去下場考試了?欸?現在你們家正堂上那塊進士及第的牌匾摘了沒有,要是沒摘就可得小心了,萬一哪天被哪個衙役看見了,別還沒入本朝為官,就先被抄家滅族了去。”
語罷,腳下一邁,竟是橫移出去三尺。
接著,一盆污水從天而降,正好潑在陸濤剛才站立的地方。
一個清朗的聲音自院墻內傳出:“有陸二爺在此地一天,有哪個不開眼的衙役敢邁進這林家巷一步?”
陸濤哈哈一笑,揚長而去。
林府院墻內,一個俊俏的不像話的小丫頭端著一個空空如也的銅盆在墻邊咬牙切齒,竟是被氣得面紅耳赤。
吱吖,書房的門被推開,一儒服青年邁步走出,看了眼墻根處的丫頭,無奈的道:“池魚,你方才太無禮了。”
小丫頭瞪了他一眼,恨恨的跺了跺腳,轉身進屋去了。
青年無奈搖頭,望向墻外,若有所思。
今天的陸二爺,與平常可是大為不同啊。
“有什么事這么高興嗎?”
青年的臉上,也是浮現出了一絲和煦的笑意。
新年除夕將至,離太陽落山還有個把個時辰,正是泗水街最為熱鬧嘈雜的時候。
走在泗水街的正街上,不時有人向陸濤“陸二爺”“陸二爺”的問好,每個人臉上都笑意盎然,連帶著讓陸濤的臉上都不免掛上了幾分笑容。
不過每當他掃到腳下泥濘不堪的道路,以及街邊一灘灘的污水時,心中總是免不了一陣搖頭。
在泗水街生活了三年,陸濤覺得這哪里都好,就是這環境,也忒差了些,與跟它隔著一條洄水的秀水街,差了一個時代去了。
這其中就涉及到歷史以及地理問題了。
整個三江城方圓近千里,東臨東洲萬里海疆,西有橫跨三江的“山水長城”,南北以大川、滄瀾二江為界,浩浩蕩蕩的怒水自西向東,奔流入海,不偏不倚的位于兩江正中,將整個三江城分為南北兩地。
往前數上三十年,中洲大地上的皇姓還是“姬”的時候,這怒水南北兩塊地界其實還分屬兩郡。后燕失其鹿,大乾取而代之,因三江兩郡為大乾龍興之地,故乾太祖便大筆一揮,將這兩郡劃為了一城。
三十年下來,三江城兩地的百姓也就逐漸舍了原來的叫法,改稱南城北城。
北城中有滄瀾江的主要分支四條,怒水的主要分支兩條。這六條兩江支流,根據地理位置,又將北城分成了七個街區。
泗水是這六條分支中最靠東的一條。
而北城向來是西貴東賤,因而七大街區中的泗水街,最多的就是靠賣苦力氣吃飯的窮人,以及來自東洲海疆的海民商販。
如此,泗水街就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貧民區。
窮到官府的捕快衙役都懶得來此地撈油水。
不過就算是再窮,泗水街畢竟也是七大街區之一,大小碼頭,各種商鋪、食肆、酒樓、客棧、青樓應有盡有,林林總總,足有上百家。
這也是為什么,連官差都不愿踏足的小小街區,卻有三家幫派勢力共存的原因。
泗水街主街沿著泗水而建,自北向南,林家巷在主街偏北一點的位置,陸濤從巷子里出來,一直緩步向南,待差不多走到正街中間時,一個趕著馬車的中年漢子自南向北,與陸濤撞了個正著。
那中年漢子立時笑道:“二爺,今天您怎么沒去龍鳳樓聽書?今天聽說老金講的是武當山上的仙人一掌開山的故事呢。”
“二爺這兩天有大事要干。”陸濤停下腳步,挑了他一眼,“怎么著,今天二爺不去龍鳳樓,你老王就獨獨少了我這一份車錢?”
老王趕忙搖頭,道:“看您說的,咱這份營生就是二爺您幫襯的,別說二爺要去龍鳳樓,就算您要去北城門,我要是收了您一文錢,就自己抽自己的大嘴巴。”
從泗水街到北城門,足有百里。
陸濤似笑非笑,道:“你這意思是我少過你的車錢?”
“看我這張破嘴。”
老王二話不說,啪的就是扇了自己一下,訕訕而笑。
在泗水街,陸濤的狠是出了名的,十五歲就敢提刀在街面上砍殺。
同樣的,他的講究一樣出名。
泗水街三大幫派,黑虎幫泗水幫青魚幫,里面的人不論是好的壞的,有臉面的沒臉面的,有一個算一個,誰沒在街面上賒過賬?
只有陸濤!
陸濤笑了,道:“過兩天新年,我要在街上擺宴,到時候你去將龍鳳樓的老金請來給我說書,兩斤清江算你的車錢。”
老王頓時大喜,不住的點頭,道:“那我就先謝過二爺賞的酒了。”
陸濤又環視四周,大聲道:“諸位,但凡是認識我陸濤的,到時候都可以來吃席,酒肉管夠!”
周圍頓時轟然作響,一時間“二爺仁義”“二爺豪爽”的叫聲四起。
就在泗水街正中的這個位置,西面是一家賭坊,名曰“泗水賭坊”,與之正對著的則是一家酒樓,名曰“泗水酒樓”。
這兩家,也是泗水街最大的酒樓與賭坊。
此時,泗水酒樓三樓一間臨窗的雅間內,一個瘦小若猴的男子臨窗而立,看著人群中不住拱手的陸濤,滿臉恨意,咬牙道:“最近這個陸老二是越來越猖狂了,還過除夕擺酒,老子看你能不能活到明年!”
“章四爺,何必跟一個死人置氣,快來飲酒。”
桌子上,一個留著三撇胡子的中年文士模樣的人搖著折扇,為其倒了一杯酒。
酒杯晶瑩如玉,酒液金黃若琥珀。
三撇胡子的中年文士說罷,同樣舉起酒杯,放到眼前輕輕搖晃,贊嘆道:“要說這金玉酒可真是不可多得,酒色金黃,謂之金玉,杯滿而不溢謂之滿堂,嘖嘖嘖,金玉滿堂,金玉滿堂,正是酒如其名。”
隨后一飲而盡。
在三江城,能喝上金玉酒,是身份地位的象征。
酒桌的主位上,是一個錦衣老者,頭發花白,看上去足有五六十歲,不過身材卻甚是魁梧,長長的臉上滿臉橫肉,最為駭人的是,老者的臉上有一條橫跨了幾乎是整張臉的刀疤,為其憑調了幾分狠辣。
此人正是泗水幫幫主馬占財,因在家行三,故又有個江湖匪號“馬老三”。
“胡師爺說的是,老四,過來喝酒吧。”
主座上的馬老三跟著點頭,眼神中卻是閃過一絲兇狠,他見自己左手邊的胡師爺又倒了一杯金玉酒,嘴角抽了抽,笑道:“師爺喜歡喝這酒,那等咱們殺了陸二之后,也開個慶功宴,到時候師爺可以喝個夠。”
胡師爺聞言嘿嘿一笑,不住點頭,手上卻是放下了酒杯,不動了。
隨后馬老三又看向自己身邊一個極為壯碩的男子,皺了皺眉,問道:“熊子,人手準備的怎么樣了?”
熊子本命石熊,人如其名,身長八尺,前后左右寬也有三四尺,坐在桌子前,就如同是一個肉山一般。
馬老三,胡師爺,石熊,章四,便是泗水幫的四位核心成員了。
石熊正抓著一大塊熟肉,大口撕咬著,聽了馬老三的話,哼聲道:“都安排好了,只要他敢帶人來,絕對是個有來無回。不過要我說,對付他陸老二哪里還用準備人手?老子一個手就能把他的頭擰下來。”
石熊并沒有辜負他的身體,天生一身巨力,更兼得年輕時發了狠,一雙手在滾燙的鐵砂炒了足足一年,硬生生練就了一雙“鐵砂掌”出來。
現在馬老三已經老了,他石熊便是泗水幫的第一戰力。
一旁的胡師爺笑道:“對付一個陸濤,熊爺一個人自然足夠。不過他手下也有十幾個兄弟,其中的大狠二狠,砍起人來最是不要命,很是扎手,對付這些人,準備妥當一些并不為過。”
石熊又抓起桌子中央的一整只豬腿,狠狠撕咬了一口,哼唧道:“不過是一幫子小屁孩,怕什么?”
他的手又大又厚,猶如蒲扇,抓著一條豬腿,就如同是尋常人拿著一個雞腿一般。
胡師爺瞇了瞇眼,不說話了。
有時候,無牽無掛的半大少年們,更是可怕。
這時章四已經坐了回來,一口飲盡杯中金玉,咂咂嘴,道:“好喝是好喝,就是這么一小口,喝不痛快。”
隨后章四又是說道:“話說回來,陸二讓人討厭是讓人討厭,不過做事卻是真的講究,一口吐沫一根釘,說晚上四更殺你,就絕不會三更或五更上門。嘖嘖嘖,上一次暗花,他去殺泗水碼頭的蔣龍,就是因為提前宣揚,讓蔣龍做好了準備,結果一場暗殺,硬生生成了幾十人的大火拼。”
說著,他將目光移向雅間角落的一個瘦弱少年,厲聲喝道:“吳六指,你個吃里扒外的狗奴,你說陸濤明晚三更帶人來咱們泗水幫,是不是真的?”
那瘦弱少年本是站在雅間的陰影中,不甚起眼,聽到章四的喝罵,竟是嚇得渾身一哆嗦,立時匍匐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