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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7、938節 不怕大唐之怒么?

  喜馬拉雅之北,雅魯藏布之南,本波山下,鐘曲河邊。

  赫赫揚揚的薩迦寺,就坐落在此。

  吐蕃王朝煙消云散之后,薩迦派(花教)開始掌握吐蕃的宗教大權。薩迦寺越來越興旺,高僧輩出,到元初更是達到頂峰,臻于極盛。

  尤其是當代薩迦寺主八思巴,受封大元國師,天子帝師,賜號大寶法王,官授宣政院大臣,不但統轄吐蕃事務,還掌管整個大元的佛教。

  八思巴本意“圣者”。作為一代大德高僧,八思巴將薩迦派的權勢推向頂峰,建立了吐蕃歷史上所謂的薩迦王朝。

  可是,八思巴本質上是一位淵博學者,對權勢和俗務并不熱衷。他的興趣所在,似乎只有研究經文,開壇講法,以及天文歷法、漢家經典、建筑地理和醫學。

  八思巴智慧高深,學究天人,可明明擁有巨大的權勢,卻遠離權勢,不問政治。

  所以,宣政院(薩迦政權)的實際大權,其實掌握在薩迦政權的本欽(執政)釋迦桑布手里。

  釋迦桑布表面上是本欽,屬于吐蕃僅次于八思巴的權貴。可實際上,由于八思巴不問政事,吐蕃大權幾乎都在釋迦尚波這個本欽之手。

  事實上,八思巴變成了最高宗教領袖,政治權力幾乎被架空了。就是最底層的農奴都知道,法王不管事,管事的是大司徒(本欽的尊稱)

  薩迦寺分為南北兩寺。北寺在鐘曲河北,南寺在鐘曲河南。大寶法王八思巴駐北寺,本欽釋迦桑布駐南寺。

  此時,隨著唐軍東征的消息和農奴造反的消息傳來,作為吐蕃此時政治宗教中心的薩迦,已經一片風聲鶴唳。

  每天都有各地的貴族和寺主,帶著家兵和護法僧兵來到薩迦。使得薩迦地區的吐蕃兵力急遽增加。

  前藏和后藏的大小貴族頭人幾乎都來了。只有康藏地區(青海川西藏地)因為路途遙遠,無法趕來匯集。

  加上薩迦和邏些駐扎的元軍,薩迦政權和元廷能動用的兵馬,達到了八萬人,幾乎都是騎兵,而且甲械精良,戰馬十幾萬匹。

  整個薩迦到邏些(拉薩),變成了一個大軍營。除了重新組建的吐蕃軍隊和元軍,還有各寺廟的護法僧兵。另外,還有不少受到僧人鼓動的農奴,也源源不斷趕來加入抗唐大軍。

  截止七月下旬,在唐軍離薩迦只有三百里時,薩迦地區的抗唐軍隊,已有十余萬人,可謂聲勢浩大。

  吐蕃畢竟輝煌過,又擁有偌大的羌塘草原,就是再沒落,也還是有些家底的。

  這幾乎是薩迦政權能抽調的最后精銳兵馬了。要是這支兵馬再覆沒,吐蕃就再也沒有力量阻擋唐軍。

  為了抵抗唐軍,本欽釋迦桑布還請求八思巴上奏元廷,增派援軍南下吐蕃。可是八思巴不為所動,只說了一句“世家萬世皆有緣法”,就不聞不問了。竟是當起了局外之人。

  這使得釋迦桑布極為惱怒。可八思巴才是法王,他也不能怎么樣,只能自己越級寫奏章,派人送往西域元廷。

  只是釋迦桑布不知道的是,忽必烈已經派出了五萬騎兵,快到了。

  八思巴的“不作為”,讓大小貴族很是不滿。甚至有傳言說,法王要降唐。這急壞了宣政院同知、元廷貴族罕兒不花。

  罕兒不花名為宣政院同知,其實是元廷派駐吐蕃的大將,主要是負責吐蕃軍事,監視吐蕃人,類似清朝的駐藏大臣。

  罕兒不花一度想囚禁八思巴,卻被釋迦桑布等人勸止。在釋迦桑布等人看來,法王地位尊崇,貴為帝師,德高望重,要是囚禁他,抗唐大軍立刻就會分裂。

  此時的薩迦南寺“大經堂”內,吐蕃貴族和元廷將領們正在緊急議事。

  薩迦南寺名為寺,但因為規模巨大,其實就是一座小型的城池,城門和護城河都有三丈,俗稱羊馬城。

  大經堂是薩迦南寺的核心拉章(殿堂),殿外走廊上陳列著巨大的鎏金轉經筒,大柱長廊,很是宏偉。殿內左右兩廊供奉“不動金剛”和“馬頭金剛”,壁畫上繪制著五顏六色的“四大天王”,使得氣氛更是肅重。

  本欽釋迦桑布身穿花教大袈裟,頭戴蓮花法冠,手持象征權力的人頭骷髏”喀章嘎天杖”,氣度森嚴的端坐在法臺之上。

  他的右邊,是宣政院同知、元軍都元帥罕兒不花。左邊是八思巴的弟弟白蘭法王。

  再兩邊,是手持金剛橛、金剛劍、金剛鉞、金剛錘、金剛鉤、金剛杵、金剛鈴、金剛降魔杵的八位護法僧人,人世間的“八大金剛”。

  下面,則是密密麻麻的貴族和寺主。

  “…大危難之時已到,黑暗會讓娑婆世界變得更加黑暗,只有大明,才能拯救蒼生,凈化塵世間的無妄之災…”釋迦桑布侃侃而言。

  “…大明諸相圓滿,大明從大悲出,伏出世之魔軍,滅世間之大敵…天龍八部之障難者,殄滅無有余者…”

  一邊的蒙古貴族罕兒不花有些不耐煩了。大明大明,唐軍幾天后就要到了,可釋迦桑布竟然還在說這些沒用的東西!真當佛法能抵擋唐軍么?

  要是能,還費這么事做什么?愚蠢的人啊。

  罕兒不花咳嗽一聲,“好了,大司徒,唐軍最多五日就到薩迦了,還是說說怎么抗敵的事吧。你說了半天大明,大明能讓唐軍撤軍么?”

  如此粗暴無禮的打斷薩迦本欽的話,在座的也就只有蒙古貴族罕兒不花了。

  釋迦桑布雖然心中不悅,可也不敢擺出“大司徒”的臉色給罕兒不花看,誰叫整個吐蕃都是大元的呢?

  釋迦桑布只得不再提“大明”,而是問道:“你們還有什么好主意么?”

  一個身材高大,年過五旬的吐蕃貴族站起來,“大司徒,我們如今有十二萬大軍,其中還有五千大元鐵騎,又是在高原打仗,用漢人的話說,天時地利人和都在我們這里,只要請出法王出面,還怕打不贏遠道而來的唐軍嗎?”

  “哼,說起來,這唐軍幾百年前就和我大吐蕃國打過,結果怎么樣?兩國最后成了甥舅之國,李唐始終不能把大吐蕃怎么樣。當年如此,現在為何就不行?”

  此人,正是瑪巴朗結的舅舅兼仇人的拉加里王,拉加里杰布。

  拉加里杰布雖然是金城公主的后裔,可是對李唐卻并無好感。他從來沒有想過,要臣服在李唐之下。

  吐蕃贊普后裔的身份,讓這個來自曲松的大貴族,心中充滿了驕傲。

  他說的話很不客氣,仗著吐蕃王后裔的身份,并沒有把貴為本欽的釋迦桑布太放在眼里。

  可是,蒙古貴族罕兒不花卻向他射來狐疑的目光,不冷不熱的說道:“拉加里王,聽說你的外甥瑪巴朗結,早就投了唐軍,他有沒有派人聯絡你?嗯?”

  拉加里王心頭一跳,趕緊辯解道:“貴人,我拉加里杰布雖然是瑪巴朗結的舅舅,但更是他的仇人!他背叛拉加里家族,背叛吐蕃,更背叛大元,我恨不得親手宰了他,大義滅親啊,怎么還會和他聯絡?”

  帕竹萬戶府的曲堅嘉措也站起來說道:“貴人,我曲堅嘉措可以為拉加里王擔保,拉加里王絕對不會投靠唐軍的。他和瑪巴朗結是仇人,比誰都希望瑪巴朗結這個仇人死掉。”

  “好吧。”罕兒不花點點頭,“本那顏相信你們就是。不過,拉加里王說的沒錯,眼下最要緊的,是讓國師出面主持大局,維穩人心。尤其是那些想造反的農奴們,沒有國師出面,他們不會安心抗唐。”

  “大司徒啊,你是國師最信任的本欽,是吐蕃最高執政官。要是你都不能勸動國師,那國師還會聽誰的意見?大司徒還是再去一趟,一定要讓國師出面。”

  釋迦桑布苦笑道:“貴人,我已經勸說法王幾次了,可是他卻不聞不問,一心鉆研經文和學問,我實在沒有辦法了。就是法王的弟弟白蘭王,還有昆氏的長輩們,都出面勸過,沒用啊。”

  罕兒不花“哈”的一笑,厲聲道:“你們還說國師沒有異心,說他對大元忠心耿耿,眼下怎么說!唐軍快到了,國師卻像是沒事人一樣,還說什么世間萬事都有緣法,這是什么意思?這難道不是任由唐軍吞下吐蕃的意思么!”

  “哼,你們不要忘記,有大汗,才有帝師,有大元,才有國師!沒有大汗和大元,你們薩迦派不過是一群年老昏聵的牧人,奈何不了一匹狼的無能獵人!”

  罕兒不花徹底怒了,“快去把他請出來!他要是再擺架子,就別怪本那顏不客氣了!這次我罕兒不花無禮觸犯國師,我相信大汗也不會怪罪我,相反,你們怕是沒有好果子吃,大汗要是發怒,你們知道是什么后果!”

  在座的吐蕃人,上到本欽釋迦桑布,下到一個二等貴族,無不心中惱怒,卻不敢反駁蒙古人的話。

  拉加里王很生氣。要是幾百年前大吐蕃還在,哪里輪得到蒙古人在這說話?

  白蘭法王站起來,“尊敬的蒙古貴人,我兄長一向不過問軍政大事,這不單單吐蕃人都知道,就是大汗也是知道的。眼下,唐軍打來了,我兄長并不知兵事,出面又有什么用呢?”

  事實上,他說的當然是扯淡。八思巴即便不懂軍事,可畢竟身份擺在那里。只要他一出面,起碼能極大的鼓舞人心士氣。可是他一日不出面,吐蕃的軍心民心就一日難安,仗還怎么打?

  可是,他只能拿這種蒼白無力的語言,替自己的哥哥開脫。

  “好吧。”本欽釋迦桑布說道,“白蘭法王,拉加里王,還有你,你,都和我去北寺,再去勸勸法王。要是他還不答應出面主持大局,那就只能…”

  罕兒不花笑道:“大司徒快去!你們快去!本那顏就先不參合你們的家事了!”

  眾人站起來,一個個神色難看的離開大經堂,出了羊馬城,過河萬北寺而去。

  而八思巴所在的薩迦北寺,此時戒備森嚴,被八思巴的侍衛僧兵里三層外三層的守衛。

  北寺最中心的“細脫拉章”(殿堂)之內,吐蕃至高無上的大寶法王,正在和兩個年輕的僧人“講法”。

  旁邊侍立的,只有八思巴最信任的弟子桑格等人。

  “大師,陛下曾經說過一句話。陛下說,漢人和吐蕃人,本就是一家,俱為炎黃后裔啊。”一個年輕的僧人說道。

  這兩個年輕僧人雖然穿著薩迦派特有的花袈裟,也剃光了頭發,可是神色和其他僧人有些不同,看起來有點怪怪的。

  另一個年輕僧人也笑道:“不錯,陛下的確曾經說過這句話。吐蕃人本是遷移到高原的炎黃后裔,這是確鑿無誤的。漢蕃一家,可不是一句口號。以大師的智慧,當不會認為,大唐天子口出妄語。”

  “說起來,陛下對大師,一向是心生敬仰。陛下曾說,天下有道高僧,如今只有八思巴。”

  八思巴年約五旬,寶相莊嚴,雙目深邃湛然,目光平靜。他聽到兩人的話,神色全無一絲波動,淡淡說道:

  “大唐皇帝之言,老衲自然信得。只是,老衲乃世外之人,兩位貴人之言玉老衲,直如清風吹白云,白云飄散不是云。”

  “世間皆有緣分,興者興,如三月花開。敗者敗,如五月花落。開者自開,敗者自敗。”

  意思很明顯,我不想管這些。管也沒用。

  這些話,到底是不是他的真心之言,就不得而知了。

  兩個年輕僧人目光幽幽的打量八思巴的表情,意欲從這吐蕃高僧臉上看出對方內心的想法。

  然而,他們看不出什么。八思巴猶如古井不波,神色自若,全無端倪。

  說起來,八思巴在密宗高僧中,可謂一個異類。

  他固然精通密宗佛法,也是當今的密宗教主。可他的做派,卻又和一般的密宗僧人迥然不同。

  什么大歡喜,人皮法器這些東西,八思巴不但不提倡,還持反對態度。

  他本人認為,這些事物,乃是天竺和苯教遺毒,實與佛法慈悲背道而馳,屬于夜叉道。

  但,八思巴的特點又是,凡事不強求。他無意通過改革的方式,強迫密宗僧人放棄這些夜叉道。在他看來,這同樣也是“強人所不欲”。

  在世俗之人看來,這當然是不作為。或許在他自己看來,這就是“不放不往,持我心念。”。

  這是一個有大智慧的人,可實在是有些不作為了。可事實上,他也很清楚,就算他要改革密宗,也做不到。

  八思巴精通漢語,雙方的交流毫無障礙。

  年輕僧人道:“既然大師如此淡然世外,為何當初蒙古大軍占領吐蕃,大師還要親自去見忽必烈,為吐蕃人請命,接受元廷國師帝師之職呢?”

  這就是誅心之問了。

  八思巴淡淡一笑,“為吐蕃蒼生,也為佛家昌盛耳。此,本就是老衲之緣法,隨心而至,隨行而去也。”

  好吧。兩個特務服了,一時竟然無法可說。

  過了一會兒,一個僧人喝了一口酥油茶,問道:“那么,大唐天兵今來,大師就不怕吐蕃蒼生受苦,不怕佛家不再昌盛了么?”

  語氣大有咄咄逼人之意。

  八思巴垂下眼簾,“正因為是大唐來,是以老衲不怕吐蕃蒼生受苦,也不怕佛教受難。是以,老衲何不作壁上觀。”

  什么?

  兩個特務對視一眼,目中都露出苦笑。

  這老和尚…

  他說的沒錯啊。既然猜到大唐來吐蕃不會讓吐蕃百姓受苦,那么他為何還要插手呢?

  這就是他不愿意和大唐合作的理由么?

  另一個特務冷笑道:“大師之言,怕是說對了一半。陛下仁慈,乃不世出之圣人,視吐蕃子民為己出,當然不會為難吐蕃百姓。王師本就是大光明菩薩,為解救吐蕃蒼生而來。”

  “可是,大師為何如此篤定,大唐不會難為密宗呢?大師難道不知道,大唐以道為國教么?呵,我大唐對佛教,可并不寬容。要是大師不與王師合作,就不怕王師之怒,佛塔喋血么?”

  威脅,肆無忌憚的威脅!

  大寶法王微微一笑,手做拈花狀,“大唐以道為國教不假。可佛本是道,佛可為佛,佛可為道。”

  他指指西邊,“西域苦多,非佛法無以普度蒼生。是以,佛家無恙,密宗亦無恙,此亦緣法,也就是你們所說的天道了。”

  兩個特務面面相覷,都從對方目中看出了驚訝之色。

  這個八思巴,實在是太聰明了!

  不服不行啊。

  八思巴竟然猜到了,大唐不會把密宗怎么樣。不但不會滅了密宗,還會用密宗來“教化”西域,用密宗來對付西邊的某某教。

  這可是大唐沒有宣之于口的大略,竟然被八思巴洞如觀火。

  這個八思巴,對大唐國策可謂一清二楚。

  兩人當即收起了姿態,一起行禮。其中一個特務說道:

  “大師妙語,我等佩服。只是眼下大戰將起,實與吐蕃百姓不利,陛下仁慈,自不愿大軍做造殺傷。還請大師出面,號召吐蕃歸唐。如此,大戰消解,大痛變小痛,長痛變短痛,勝造七級浮屠啊。”

  八思巴還沒有說話,突然一個僧人神色有意的進來,“法王,大司徒和白蘭法王,帶著很多貴族和寺主,要見法王,似乎來者不善。他們還說,法王身邊可能來了唐國奸細,挾持了法王。”

  八思巴心腹弟子桑格說道:“師尊,如此下去,薩迦寺怕是有大禍了。”

  八思巴閉上眼睛,神色淡然的思索一會兒,緩緩張開眼睛,“終究是娑婆世界,羈絆是常。”

  說完,對兩個特務說道:“老衲愿為大唐祈福,愿吐蕃安寧祥和。”

  特務們頓時松了口氣,一起笑道:“大師果真智慧,不愧是一代高僧。大師放心,密宗在西邊,自有一番天地!西域當年曾是佛國,將來,必重回佛光之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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