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這中年人沒有急著帶楚云離開,而是走到老虎尸體下,撿起老虎腦門上插著的斧子,開始解刨起老虎的尸體。
他的手法并不純熟,來回兩三下,就把虎皮給撕裂得不大完整,見狀,他嘆了口氣,索性道:“罷了,都是身外之物,就把它留在這吧。”
說完,他索性連劈到一半的柴火也盡數丟下。
楚云看著這中年人的舉止,愈發覺得此人有意思。
眾所周知老虎一身都是寶,一只死老虎的價值是無可估量的。
此人先是動了貪念,可搗騰了沒幾下,就突然失去興趣,貪念消散。
這豈不是和自己先前興致勃勃地想狩獵到滿載而歸,又突然改變心意放棄爭勝負,有著些許異曲同工之妙?
嘗試著活動逐漸恢復知覺的右臂,楚云簡單地用白布拭去劍刃上的血漬后,重新將青鋒劍收入劍鞘。
二人一路順著山坡向上攀爬,直至到半山腰再往上的位置,一座木草堆積搭建而成的小屋映入眼簾。
“這劉禹錫說自己的房子是陋室,依我看,這天下間只怕不會有比這更簡陋的房子了。”
看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的房屋,楚云不禁苦笑著自言自語起來。
“這就是你家…?”
“怎么?嫌破?”
中年人面無表情,毫不避諱地反問道。
楚云淡漠一笑,問道:“我畢竟是你的救命恩人,而且是你自己主動提出要帶我來你家坐一坐。
既然如此,我不過好奇隨口一問,你講話又何必如此夾槍帶棒呢?”
聞言,中年人沉默了好一會兒,這才不得不道:“對不起,是我失禮了。”
“無妨。”
楚云滿臉笑意地看著這中年人,完全想不到像他這樣的人,也能開口道歉。
中年人緩緩走到門口,一推門,隨著“咯吱咯吱”的門響聲,向楚云做了個樵夫絕對不懂的“請”之手勢。
“進來吧。”
楚云緊隨其后,一進門便看見與想象中完全相符的蕭條景象。
沒有舒適柔軟的床榻,沒有價值不菲的裝飾器物,更沒有在許都新興的桌椅板凳。
更重要的是,除了剛進門的楚云和中年人以外,本就不大的房屋內,空無一人。
“你的家人呢?”
看這中年人也一把年紀,總不會尚未娶妻生子吧?
“死了,都死了。”
中年人的語氣平淡,既不冰冷,更不帶一點兒溫度。
“抱歉…”
這回,就輪到楚云道歉了。
“沒什么,這是老天爺給我的報應,我本來也是個該死之人,可偏偏他們都死了,獨留我一人還茍延殘喘地活在世上。”
中年人說出這番話時的表情,是那么的平靜冷漠,語氣也仿佛在講述一件與自己毫無關系的事。
可楚云能聽得出,蘊藏在他這份淡漠背后的沉痛哀傷。
他的雙手十指在不自覺地顫動。
楚云用手指著頭頂,道:“這世上沒有老天爺。”
中年人渾身一怔,看向楚云遲遲吭不出一聲。
這時代不敬畏蒼天的人,本就不多。
像楚云這般百無禁忌地講出口的人,更是他平生頭一次碰見。
他本就意識到這少年很特別,但現在他忽然發覺,他遠比自己想象的還要特別得多。
楚云見他沉默不語,主動道:“依我看,你也不是等閑之輩,何必委屈在這深山之中,茍且度日?
為何不出山一展才華,為天下黎民造福呢?”
“造福…?”
中年人自嘲地笑著,連連搖頭道:“我這種人,哪里能為黎民百姓造福?我只會給他們帶來災難,我死了,才是對百姓們最大的造福。”
“那好吧,先生滿腹經綸,不愿出山,卻不知您是深居簡出不問世事,還是人在山林,眼觀天下?”
楚云這問題,勾起了中年人的爭強好勝之心,他不甘示弱地突然仰起頭,桀驁道:“我雖是山野之人,但并非兩耳不聞窗外事,天下大事,我多少還是知道一點的。”
“哦?還不知可否請教一二?”
“你有什么想問的,只管問,也算是我回報你的救命之恩。”
“好,不知先生如何看待當今天下諸侯?”
中年人哼了一聲,道:“自袁紹死后,當今天下已無人能與曹孟德爭鋒,我料不出十年,若是曹孟德不死,定能一統天下。”
“袁氏仍坐擁河北四州之地,劉景升固守荊襄屢次擊退進犯的孫策,孫策驍勇一世天下難逢對手,劉璋、張魯等人更是各自盤踞一州之地,先生何以見得曹丞相一定能一統天下呢?”
“你這個問題,問得還算有點意思。”
中年人微微點頭,繼續道:“袁氏的主心骨是袁紹,當初他憑借寬仁之政在河北各州郡廣泛收買民心,致使民心所向,無論是文武官員還是士人,都對其真心效忠。
但此一時彼一時,袁紹已死,他那不成氣候的幾個兒子很快就會暴露出他們的昏庸無能,那些過去忠于袁氏的士族們,要不了多久就會生出別的心思,到那時,即便袁譚、袁熙、袁尚等人作用青、幽、并、冀四大州郡,也無濟于事。
再者,他們兄弟之間素不和睦,如今曹操又使了一手陰毒之計,袁氏兄弟禍起蕭墻,為期不遠了!
到時候,河北注定是曹操的囊中之物!”
聞言,楚云已是感到相當震撼。
這隱居鄉野的中年人,居然看透了自己和郭嘉獻出的佯攻荊州,誘使袁譚、袁尚內斗的計策!
“先生原來知道丞相的計策?”
“哼,裝出一副要全力攻打劉表的模樣,不過是為了引起袁譚、袁尚再次翻臉罷了!這樣的把戲騙騙袁譚、袁尚和他們麾下那些吃干飯的三流謀士倒還行,如何能瞞得過我?”
幾句話聊下來,這中年人身上已開始散發一股凌厲的傲氣。
“先生果然高明,可是,就算河北早晚回盡落丞相之手,又如何?”
“不如何,你說的那些劉表、孫策之流,尚且不是那曹操的對手,至于劉璋、張魯之輩,就更不值一提了。”
聞言,楚云陷入了沉默。
不是因為這中年人說得不對,而是因為他說得太對了。
這天下間又有幾人能把天下大勢看得如此清楚透徹?
見楚云不說話,這仿佛被打開了話匣子的中年人,還以為楚云是對自己的話存疑。
“看樣子你是不了解,曹操近年來逢戰必勝,你可知為何?”
楚云一愣,虛心問道:“在下不知,還請先生賜教。”
“因為曹操帳下文武濟濟,能臣干將數不勝數,如荀彧、荀攸、郭嘉等人,都堪稱天下奇才!
但真正讓他在這一年來大為崛起的,只有一人。
此人名叫楚云,據說不過是與你年紀相仿的少年,可此人有經天緯地之才,上通兵法,下知謀略,不但奇謀百出,而且能獨當一面,擔任三軍統帥!
有這等奇人異士相輔佐,曹操已立于不敗之地,天下間任何諸侯帳下的謀士將軍,都不是此人的對手。”
聽這中年人當著自己的面,把自己捧上了天,楚云一臉尷尬,竟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才好。
見楚云的臉色,中年人還以為他是聽到這等秘聞被嚇到,頓時臉上露出得意之色,昂首道:“你初次聽聞這等奇聞也難免會太過震驚,須知我剛得知此人的能耐時,也是像你這般心情難以平復。
也正是此人,讓我斷了再出世的念頭,我無論投靠哪家諸侯,都不可能勝得過有此人輔佐的曹操,既然自知不敵,我又何必再去逆天而行呢?”
也許是在深山隱居得太久了,這好不容易碰到一個能訴說的對象,中年人是越說越來勁。
“先生未免有些太夸張了吧…”
楚云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你啊,初生牛犢不怕虎,可知那楚云都做過些什么?
當初的宛城之戰,我聽聞曹操與張繡的嬸嬸糾纏到一起之后,本已認定曹操必死無疑!
結果呢,這楚云硬是憑借一己之力,扭轉乾坤,非但幫助曹操轉危為安脫離險境,還把張繡打得狼狽而逃!整個宛城就此易主,落入曹操的手中!
徐州之戰,呂布與袁術的聯軍在戰爭初期屢占先機,然而在楚云大膽行軍之下,截了呂、袁聯軍的援軍,還慧眼識明珠,招降了張遼、高順這些當世名將,可以說,沒有他在,曹操未必能勝,就算勝,也是慘勝!999小說m.999xs
至于與袁紹爭雄,此人更是屢立奇功,替曹操撐起整個河東戰線,若不是他,以曹操那點兒家底,憑什么和擁兵數十萬,糧草充裕的袁紹相抗衡?”
見這中年人越說越是激動,楚云只得附和道:“額…先生說得有理,此人確有幾分本領…”
在楚云看來,這是一句謙虛之言,看到了中年人的耳朵里,這話就顯得很刺耳了。
“什么叫有幾分本領?我跟你說了這么多,你似乎是沒聽進去啊!
此人改變了曹操的命運,也改變了大漢江山的命運!這等奇人,怎么能僅用有幾分本領形容?”
“好好好,是在下冒犯了,在下措辭不當,先生莫要見怪。”
楚云心想這人快活成自己的粉絲了,那為什么不順從他一下呢?
更重要的是,楚云已經從交談之中,大致猜出了此人的身份。
“年輕人,你未免太不心懷敬畏了。”
中年人不依不饒地繼續道。
“敬畏?”
楚云仿佛聽到極其好笑的事,笑道:“這個詞從先生的口中說出來,著實有點滑稽可笑了。”
中年人瞳孔收縮,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
“你…你認識我…?不可能!”
驚恐與慌亂充斥著中年人的內心。
“我也只是亂猜的,若是猜錯了,你可別介意。”
楚云還是保持著微笑,但這笑容已讓中年人不寒而栗。
“昔年,董卓入京師,有一人身為他的女婿,替他出謀劃策,先是建議他廢少帝劉辯改立陳留王為帝。
而后,他又在董卓兵敗于孫文臺之手后,勸他焚燒帝都洛陽,遷都長安,致使數十萬百姓流離失所,亡命天涯。
他還識破司徒王允的連環計,苦心勸阻董卓不要為貂蟬那區區一女子而棄置大局不顧,奈何董卓不聽,最后慘死呂布之手,也是咎由自取!
只是我萬萬沒想到,此人居然在那場變故之中逃出生天,還隱居避世在這深山老林,成了一位靠砍柴度日的樵夫!
不知我猜的對不對呢?李儒,李文優先生…?”
中年人臉色一片慘白,他痛苦地閉上眼睛,長嘆問道:“你…你怎么會知道…?”
聞言,楚云臉色不變,心里同樣是一陣驚濤駭浪。
本來他自己也沒多少自信,畢竟傳言都說這李儒早就死在變亂之中,不曾想他居然真的活了下來,還藏在這深山老林里,一待就是數年之久!
要知道,這李儒可著實是個曾禍國殃民的家伙啊!
當年人人喊打的董卓,干得大部分缺德事,那可都是李儒肚子里的壞水!
可以說,如果把李儒丟到昔日定居洛陽的老百姓們手里,那不出一分鐘,他就得被剝了皮!
因他而死的百姓,估計都得以“萬”為單位進行計算。
哪怕說他是漢室滅亡的罪魁禍首之一,都毫不為過。
“真沒想到,文優先生不但尚在人間,還改頭換面,成了山野閑人。”
曾經跟董卓在洛陽橫行的李儒,著實是風光一時無兩過,誰能想到這曾經蒞臨巔峰之人,會甘心過這么清貧平淡的生活?
回憶起先前李儒砍樹時的身影,楚云只覺得心中感慨萬千!
“我也只是隨便一猜。”
李儒握著斧子的手,開始顫抖不止。
他的腦海中有個邪惡的念頭一閃而過。
可是僅僅斗爭了一瞬間,他手中的斧子就“咣當”一聲,落到地上。
他整個人已變了。
為了繼續茍活下去,而殺了前不久為救自己性命而受傷的恩人,他做不到。
“你…究竟是什么人…?”
李儒看向楚云的臉色,已然變了。
能僅憑這三言兩語的交談,就推斷出他身份的人,放眼天下,屈指可數!
想起眼前這少年人的年紀,一個難以置信的念頭,驟然冒出!
李儒的臉色再度大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