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盛冶金工業貿易公司的代表,兼遠岸星區商務代表,金俊圖經理隱蔽地看了看現場的人,于是又摸出了手帕,稍微擦了擦汗。
“想不到在這嚴冬時日,卻熱血沸騰,甚有幾分昂揚的詩意啊!”金先生露出了風度翩翩的笑容。
他是一個溫文爾雅的中年男子,頗具清秀的文人氣質。于是,在過往的經歷中,這樣并不是特別商務特別現實的氣質,也確實是很容易得到客戶的好感。
只不過,這一次似乎沒什么用處。大家都在用“你到底在耍什么智障”,“能不能直接一點的表情”瞪著自己。
“粗鄙的泥腿子!”金俊圖在心里翻了個白眼,然后道:“好吧,那我們就進入正題吧。我作為興盛公司的代表,當然也是來幫助大家的。紅楓廠是我們每一個人的家園,應該讓他變得更好。我們曾經有過非常愉快的合作生涯,現在,是時候讓它回來…”
“咣!”卻只聽一聲巨響,唬得金先生一陣哆嗦,后面的話便再也說不下去了。定睛一看,便只見坐在對面的紅巴巴魯換了一個更舒服的動作,直接自將自己那四個沙包那么大的拳頭擱在了桌子上。包裹著鐵灰色的甲殼,咋一看卻像是在桌子上擺上了四個大鐵錘子。
他面頰上的甲殼猙獰地抽動著,仿佛每一寸的外殼,每一條肌腱,都在喧囂著兇戾的情緒。
紅楓廠的年輕工人領袖,這一次倒不僅僅只是個直立行走的大號天牛。就算是神話傳說中的那些惡魔領主,怕也就是這氣場了。
“抱歉,手抖了。”巴巴魯猙獰地一笑:“金先生,您繼續…”
他現在的樣子,一定可以嚇哭許多小朋友。然而,任何一個三觀端正的成年人,如果居于此地,卻都能感受到那仿佛燃燒著的熾熱情感吧。當然,如果是心中陰暗的類型,就實在是說不太清楚了。
金俊圖的嘴角哆嗦了一下,腦子一片空白,總覺得他要是再開口,就會被這個魯米納野蠻人生撕了,于是后面的話便再也說不下去了。
興盛公司的另外一個代表,穿著一身OL裝的艾麗卡·科爾女士,用眼角的余光瞟了金先生一眼,張開那張涂著濃色口紅的嘴吐出的語氣卻非常冷硬:“我們作為紅楓廠的所有方…”
“咣!”又是一聲巨響。科爾女士定睛一看卻是自己側對面的那個穿著厚厚工裝和吊帶褲的黑人工人,好像是叫布斯卡什么的竟然滑了一個碩大的扳手砸在地上。
“別介意。總所周知我是一個技工,隨身帶著一個扳手不是很合理的嗎?”布斯卡將扳手撿了起來,一板一眼地道。
科爾女士不陰不陽地哼了一聲但整個人卻稍微往椅子上縮了一下臉色依稀有點白。
不過,這時候,金俊圖已經重新整頓了一下心情,總算是恢復了精神便一本正經地道:“各位工人朋友們這樣下去就真的沒意思了。我們是真的帶著解決問題的誠意來的。我們是紅楓廠的所有方,沒有人能比我們更在意這個工廠的前途了。”
“貴方并不是所有方。”賽爾迪·斯托卡提醒對方道:“就算是當年,僅僅只占有三成的股份而已。你們只是得到了當時各方的所有者,包括軍方,以及包括當時的工人代表們的支持暫時獲得了工廠的管理權而已。可是,當你們退出的時候就已經代表著正式放棄管理權了。”
他停頓了一下,又道:“另外據我所知,前段時間你們一直都想要把紅楓廠的股份出手一直到兩個月以前才總算是找到了買家從你們手里低價買到了三分之一的股權。現在,你們興盛公司掌握的股份已經不到二成了。無論從哪個角度上來說,都談不上紅楓廠的所有方,也沒資格要求管理權。”
“哇,伙計,這你都查出來了?”布斯卡低聲贊了一聲。
“拜托我的同學查的。他們的交易也是通過商業交易所完成的,并不是太難查。”斯托克同樣壓低了聲音道。
可這時候,卻見對面的金俊圖露出了自得的表情:“很遺憾…是百分之二十八。”
“二十八?”賽爾迪·斯托克微微一怔,但稍微琢磨了一下這個數字,便迅速意識到,對方一定是把散落在外面的工人股份都收集起來了。
這幫家伙,居然一個月就做到了這個地步了?
…余連上尉說的沒錯。這些家伙,一旦能看到利益,真的就像是喪尸看到了鮮肉一樣,爆發出讓人戰栗的行動力和執念出來。我可不能掉以輕心!
斯托克思索著,一邊道:“那又如何?”
“…您還是不明白啊!賽爾迪·斯托克先生,我可以叫你賽爾迪吧?”金先生明顯是打聽過紅楓廠諸位話事人的根底的。他大概是知道這位是在帝國留學的高材生,以后很有可能是會成為自己同階級的人,說話也客氣得多,:“您雖然非常優秀,但還是年輕了一點啊!在職場上呢,如果沒有足夠的準備,又怎么能耽誤大家的時間的?”
說到這里,金先生真的覺得萬分慶幸。在半年前,興盛公司手中最大的不良資產之一,就是百分之三十的紅楓廠股權了。董事們都討論著要全部出手,卻一直找不到接盤的。后來,公司接到了聯盟方面的投資,新來的聯盟董事卻表示,紅楓廠底下的泰翁礦石是個大寶藏,現在不賺錢不代表以后就不賺錢,不同意出售。
總之,經過了興盛公司內部的一連串合縱連橫之后,董事們最終達成了妥協,只出售了三分之一,也即是紅楓廠百分之十的股份。
現在,金先生真的對那位聯盟來的董事先生佩服得五體投地,否則今天就沒有他們說話的份了。
可同樣的,他也在可惜新董事先生初來乍到,影響力畢竟有限,終究是沒能完全說服大家。否則的話,今天的會議根本就不會發生。
他靠在了后面的椅子上,直視著對面一言不發的巴巴魯,也換了一個相對舒服的姿勢,冷笑道:“從本公司賣出去的股份,目前在一家新成立的機械設計企業手中。我們已經和對方的負責人達成了合作意向,也得到了他們的支持…先生們,我們已經贏了。除非你們能得到軍方的支持。”
賽爾迪沉吟不語。他當然知道,余連上尉一定是自己人,但僅僅一個中央特派員,卻并不能完全代表軍方的意志。能夠讓軍方保持中立,靜觀其變,就已經是他所能做出的最大的支持了。
金先生和科爾女士交換了一個勝利的眼神,前者用溫和的口吻道:“先生們,我現在代表著紅楓廠大部分的股東利益,當然也有資格提出對管理人員地任命,這一切都是按照法律辦事的。當然,我確實是希望能解決事情,而不是讓事情惡化,這才是我來這里的原因啊!巴巴魯先生,您為工廠所付出的一切,我們都看在眼里。所以,在來之前,董事們也說了,不管如何,無論未來如何,您都應該留下來,至少是可以從副廠長干起的。”
他見巴巴魯依然沒什么反應,稍微有點失望,心想這可能是魯米納人天生就是面癱吧,又看向了布斯卡:“布斯卡先生,您依然會是紅楓廠的工程師。還有斯托克先生,公司同樣感謝您為工廠做出的貢獻,我們會以正式員工的標準,補給您這大半年時間的工資,還將出具一份詳細的實習報告。鄙公司在共同體還是有一定地位的,我們的實習報告,對您未來的前途還是能起到一定作用的。當然了,如果您愿意在畢業之后成為我的同事,當然歡迎之至。”
金俊圖始終擺出了一副我是來和大家好好商量辦事的態度,看上去倒是一點攻擊性都沒有。只不過,到了最后,他的言辭中依然出現了一絲不是太容易發現的居高臨下。
大概他覺得,這已經足夠收買和分化這些“泥腿子”了吧。
然而,對面巴巴魯卻吐了一大口粗氣:“真是惡心。”
“巴巴魯先生?”
“我是說,真特么的惡心!如果我真的答應了,你們的錢不就又好使了嗎?”
金俊圖和科爾女士的臉上失去了笑容,他們剛想要說什么,卻聽倒對方道:“我可不懂你們那些七拐八繞的東西,反正要真的按你們的玩法,我們這些工人大老粗遲早是被你們玩死了。所以啊,我憑什么要用你們的方法玩?我這次過來啊,就是通知你們一聲,這里不歡迎你們,還有興盛公司,僅此而已了。”
金先生被氣得發抖,仿佛那一臉的油頭粉面都快要燒起來了,但卻還是道:“巴巴魯先生,這樣的態度解決不了問題…”
“這樣的態度只是解決不了你這種人的問題而已。”布斯冷笑地補充道。
然而,卻能解決工人們的問題。斯托克想。
“您的老板無非是看到我們總算是捕到了恐鳥群,想過來分肉而已”巴巴魯挪動了一下放在桌子上的沙包一樣大的拳頭,看得對面的興盛公司代表們心驚肉跳。
他們一點都不懷疑,如果那些拳頭揮到自己頭上,一定會起到鈍器破壞的效果。
“沒有關系,你們有拿分紅的權利,這我們認。可是,你們但凡有一根指頭想要再伸過來,我就帶著工友們把它們通通砸成肉干!遠岸星云的海盜我們都揍過了,叛軍和獸潮我們都干過了,還怕你們的打手?”
“你你,你這個魯米納蠻族!殺千刀的強盜!你這是暴動!造反!”科爾女士指著巴巴魯大聲道:“我會到去告你們!我們公司可是和很多大人物交好的,絕不會容許你們的暴亂行為!到時候,會有軍隊來鎮壓你們的!”
巴巴魯冷笑著不說話。
布斯卡則努著嘴拿著白手帕向對方揮舞著:“去告吧,趕緊去告吧。你們要是不去告,我都瞧不起你們了。”
等到余連走進會議室的時候,科爾女士被氣得坐在椅子上順氣,感覺隨時都有可能厥過去。金先生則滿臉陰晴不定,咬牙切齒,但一雙小眼睛中卻又滿是無可奈何。
這兩位按理城府應該還是有的,但如此失態,大概是因為工人代表的話實在是太顛覆他們的世界觀了吧。
布斯卡卻還在侃侃而談:“嗨,救活紅楓廠的是我們!不是你們這些撈快錢的奸商,聽明白了嗎?嗨!我們工人的努力,才讓你們又看到了掙錢的機會。嗨,金先生,你們老板,就是我們養活的。我們才是你們的衣食父母!對自己的父母,應該尊重一些!嗨,給你們的才是你們的。不給的,你們不能搶!”
這家伙語速快得就像是在唱rap,而且非常有節奏感。當然,考慮到這家伙也是個黑人,應該算是種族天賦了。
“你,你,我,我…”
“你們來,我們就趕。你們不走,我們就打開,就這么簡單。”巴巴魯面無表情,語氣平靜地做完了這個補充。
“當然,如果你們真的把軍隊請來了…”斯托克拉長了聲音。
“那就罷工咯,反正損失最慘重的可不是我們。紅楓廠能活一次,就能活兩次。”布斯卡樂呵呵滿臉傻笑,但那一張黑漆漆的臉上,卻硬生生地露出兩排大白牙,看得對面的公司代表們又是一哆嗦。
看到余連進來,金先生頓時眼前一亮,雙目綻放出的光彩仿佛給他這張抹了粉的圓臉都增添了幾分圣光,宛若看到了從天而降的救世主一樣:“啊!余連上尉!您可算是來了。”
實際上,余連早就來了,卻一直躲在會議室外面聽完了這一切。之所以如此,就是想要看看,如果沒有了自己,巴巴魯他們將會如何面對這些名義上的老板們。
結果讓他非常欣慰。不枉自己這幾個月的灌輸,巴巴魯和他的小伙伴們,對自己的階級屬性認識得很充分,早就明白自己和資本方真正的分歧所在了。
更重要的是,他們還終于明了了勞動者們真正應該選擇的斗爭方式。
無論是耍嘴皮子還是走上層路線亦或是謀求法律解決,工人們是不可能斗得過有錢有勢的資本家。可是,一旦他們拿出了打破瓶瓶罐罐付諸于武力,也要保護自己勞動成果的決心,慫得就得是資本家了。
這個道理,余連只是對巴巴魯隱約地講過,卻并沒有講那么透徹,沒想到這家伙卻直接無師自通了。這個十里八鄉最俊的魯米納后生,確實是個天生的工人領袖!
這時候,金先生又道:“上尉,鄙公司給您發的郵件,一直沒有得到您的答復,卻不知道您收到了嗎?”
余連當然收到了,早一個月前就收到了。在郵件中,興盛公司提出讓余連擔任改組后的紅楓廠的特別顧問,每年都有一筆相當不錯的“顧問費”。
當然,以上的一切都是桌下交易。興盛公司的職員名單中不可能余連的名字,“顧問費”也都會打在一張不記名的賬戶上,財務上走的是耗材和公關經費。
這種玩法實在是太正常了,不僅僅是共同體,全宇宙得企業都是這么操作的。
不過,這家伙當著巴巴魯和大家的面提出來是要怎樣?分化拉攏?調撥離間?未免也太low了吧?
這是不是可以說明,他開始失態了?
想到這里,余連便笑道:“我只是來傳達一下軍方的態度的…魯米納地面好不容易才恢復了平靜,所以請在場諸君務必要保持克制。如果魯納星系,乃至遠岸星區來自不易的和平環境再次被破壞,我們必然追究到底!”
金先生張開了一下嘴,啞口無言。
科爾女士則瞥了余連,卻把頭垂了下去,將不滿的眼神藏著了。
她很想說,你這個偏架拉得天明顯了,我要到地球去告你當然了。只不過,這樣的話卻只敢藏在心里,說當然是說不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