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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一章 分歧

  陸恩無視希德的反應,背對著少女繼續說下去:

  “這些底層的人,還有那些混血魔物,所有人都告訴他們,應該安分守己,會有人為他們遮風擋雨,他們只要等待雨露甘霖發芽,茁壯成長。”

  希德仿佛想到了什么,臉色變得慘白。

  “是的,就是你想的那樣,沒有人告訴他們,他們永遠成長不起來,他們出生的命運就是不斷被人收割,直到又老又柴,不堪一榨,才會被人拋棄。”

  陸恩轉過身來,直視著銀發少女。

  “他們是小麥苗,喝的是清水,養分是自身的胚乳,而你們!只不過是恰好用身軀的陰影,擋住了他們的太陽罷了!”

  “他們本該成熟金黃,將子嗣遍布大地,不用你們也能活下去,卻因為你們想要染紅鉛粉裹藏的灰敗面皮,想要通暢塞滿魚肉的油膩肥腸,想要寄生樸素無知的勞苦大眾,成為了那一盆永遠長不大的小麥苗!”

  希德看著眼前慷慨陳詞的陸恩,頭腦中一陣恍惚,一直以來接受的教育仿佛是個天大的笑話,她感覺自己終于能夠理解,腦海里那個可恨的女人一直以來的行為做派。

  她們本不是一路人。

  “我愿所有受苦受難的人,都能夠擺脫鐮刀和陰影。”

  “不必聽教宗皇帝之流的話。”

  “能做事的做事,能發聲的發聲。”

  “有一分熱,發一分光。”

  “便像螢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中發一點光。”

  “不必等待炬火,此后如竟沒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看著面前的那個男人說著自傲自大的話,但卻如同一道雷霆劈入心中,長久以來堅持的觀念片片碎裂,那身影明明和自己處在一個平面,卻仿佛高不可攀,恰恰又扎根于地,有如摩天接云的高峰,叫人肅然起敬,一時之間竟然把希德震懾住了。

  陸恩察覺到了什么,微微回頭,看向尤拉希爾,只見光靈仍舊是叮鈴叮鈴響,悅耳動聽。

  媽的,原來這技能還能給別人用?說服…還真就是嘴炮傷害增加1000?

陸恩扭頭看尤拉希爾之時  希德卻是愣愣的待在原地,腦海之中回憶迅速涌來,開始是從小的錦衣玉食,榮華富貴,然后是…哥哥被放逐出家門,變成了海盜,她為了去見哥哥,獨自出門,看見了很多…很多。

  她被護衛保護在潔凈無塵之地內,外面則是受苦的人們,他們的苦楚在靠近自己之時,卻變成了金幣,財富,她是高潔的貴族騎士,站在貧民窟淤泥之中開出來的白蓮花,但淤泥…就臟嗎?她就真的是白蓮花嗎?

  白蓮花…開在血里,那淤泥,卻是最純潔的土壤。

  記憶飛溯,星楓王城的經歷被回想起來,那些魔物混血…那些活不下去的貧民,幾乎要把四分之三的收入花在了食品上,而且這四分之三里的三分之二的食品支出,僅僅是用于面包,這意味著大約一半的收入被僅用于面包,而據希德所知,在往上數的半個世紀里,這種情況幾乎沒有改變。

  僅僅是為了吃一些黑面包,就要花掉四分之三的收入,這說明了什么…說明了,他們這輩子,幾乎所有的食物,就是那種難以下咽的黑面包。

  希德第一次看見那種食物的時候,只覺得惡心,酸腐難聞,如果冷了更是堅如木頭,一口牙咬碎了也未必吃得下去,而且咽下去還刮喉嚨。

  但這是許多人一輩子唯一的食物,他們一輩子,沒有吃過除了這個以外的東西,直到死去。

  在星楓王城的時候,白做過統計,她的技能是統籌,最擅長做這些事情,據她的實地調查,即使是在星楓王城,貧民的平均的每周家庭收入只有兩枚星楓銀幣六十銅幣;礦工家庭的家庭平均周收入則為六星楓銀幣,制造業工人家庭的周平均收入為十五枚星楓銀幣七十六銅幣。

  采礦業和制造業家庭這些較高的家庭收入有兩個組成部分:一方面,男性的工資更高,另一方面,在工業區,孩子們從五六歲就開始工作,一直呆在家庭里直到結婚:他們的收入約占家庭收入的40。

  是的,礦工家庭,工坊或者廠子里的家庭,無論魔物還是人類,他們之所以收入高一些,除了工資稍微高一點點之外,另一個原因就是因為他們的孩子在五六歲的時候就要進入工廠干活,或者進入礦山幫忙。

  在白的調查之中,幾乎所有的家庭成員都描述了這樣一個場景:努力工作一整天的男人將他的全部收入轉交給他的妻子,然后妻子將微薄的收入拿去購買食物,卻只買得起最便宜的,就這樣,還是不夠全家人果腹。

  另一方面,由于所有收入的四分之三都花在了食品上,因此,只要稍稍減少收入或增加開支,一個勉強度日的家庭就會陷入饑餓,他們幾乎不能拿出更多的錢來投資未來,比如購買書本或者讓孩子接受教育,雖然所有人都知道,這樣能讓孩子以后得到更高的工資,去做更好的工作,甚至成為職業者!但只要這樣做,就會讓全家人挨餓,挨餓的代價是什么?

  是死。

  因為家里男人吃不飽,他所做的體力工作就會效率更低,賺到的錢就會更少,就會越來越吃不起飯,而且還可能會生病,一旦生病,就會斷掉家里絕大部分收入,最后的結局,就是全家人步入死亡,或者男人死掉,母親為了養活孩子,成為最低端的娼婦,賺取一點點錢,但肯定不夠孩子繼續學習,只能繼續回到之前那種絕大部分收入都拿去吃飯的境地。

  而這樣的日子,也不長,很簡單,因為這種最低端的娼婦,因為衛生情況和疾病,以及“顧客”的文化水平,粗暴程度,通常工齡都不會長,干不了多久就會渾身臟病,面容憔悴,一身是傷,又因為她們的收入水平,得不到足夠的治療,在身體徹底被透支之后,就會死掉。

  比如…白的母親,她是魔物,而且還是有一半血統的月狼,但即使如此,她也只堅持了十年,就留下白死去了,而人類的身體比月狼差得多,能堅持三年五年恐怕就是極限。

  這樣的境況,逼迫他們不敢去投資未來,只能困頓于現狀,一代又一代,一代又一代,承受著繁雜的律法,時而爆發的戰爭,以及永恒的壓迫,沒人覺得這樣有什么不對,這就是生活,一切都是自然而然。

  希德不是不知道這些,但她是貴族,她的立場讓她必須要穩固這一切,所以她刻意忽略在了星楓王國的見聞,把這些定義成亂賊,定義成試圖顛覆政權的叛逆。

  但真的能忽略嗎?如果真的被忽略的話…她就不會對父親隱瞞星楓發生的一切了,如果真的能忽略的話,她就不會學會自己洗澡,學會不再揮霍。

  如果真的能忽略的話…她就不會,單槍匹馬,走入安略了。

  她對世界的糟糕有了足夠的了解,該怎么抉擇?

  什么是對的?什么是對的?什么是對的?

  什么是對的?什么是對的?什么是對的?

不知道,不清楚,從小的教育告訴她,她是貴族,她是騎士,他們以榮譽與騎士精神之名而戰,屬于社會名流或貴族階層,他們將一生奉獻給領主,君王,神祗,然后統治自己的領地,給予自己領土上的臣民公正的待遇  因為民眾是無知且卑微的,他們不求上進,渾渾噩噩,需要有人來帶領,需要有貴族和皇帝,否則他們就無法活下去,因此就要有一個賢明的領導者,像是最完美的帝君一樣統治并且建立完美的統治系統,在他的和平引導下,所有的痛苦和戰爭都會結束,成為那樣賢明的領主,曾是希德的目標。

  但她又親眼看見了什么?她看見了貴族的紙醉金迷,才子佳人,帝王將相,各大家族,有真摯的愛情,舞會,有優美的戲劇,音樂,有讓人沉迷其中的享受,那是多么浪漫的生活,晝夜朦朧,歡歌載舞,美人如玉,風花雪月。

  哪怕是打仗,打來打去,最后也不會死人,輸家僅僅是會被俘虜,最后被家族花上一大筆贖金帶回去而已,這樣的戰爭,很多時候僅僅是為了“榮耀”。

  榮耀,多么浪漫的詞匯,有數十億底層人民給他們踐踏和剝削,怎么能不浪漫?打仗死了幾千人,有哪個是希德這樣的貴族?她衣領一枚扣子就比等重的黃金還值錢,她的盔甲價值數十萬金幣,其中有五萬金幣僅僅是為了在不影響性能的情況下在上面雕刻花紋。

  五萬枚皇帝金幣,換成那種廉價的黑面包,是貧民窟數萬人十年的口糧,數萬人十年不愁吃喝,但僅僅只是在她的鎧甲上雕上了一些繁復的花紋而已,甚至都不能提高防御力,純粹是好看。

  但在貧民窟里看見的是什么?她看見的是,一個拉車的魔物混血,拉貨載人,任勞任怨,努力一天,掙了一兜銅板,大概有一枚銀幣,然后回家的路上不小心撞來到了一個城防軍,對方是職業者,身板強橫,自己反倒是被撞飛在地,小心揣著的銅板灑了一地,來不及道歉就趕緊去用身子護住銅板,不然最多十秒鐘就沒有了。

  那個城防軍氣勢洶洶,上去就是一腳,踹的魔物混血滿地打滾,好在畢竟是魔物,身體還受得住,但城防軍為了出氣把車子拖走了,理由是扣押,沒了車子…該怎么活呢?所以,他就去城防軍的駐地,給他下跪,跪了一夜,那軍老爺抬了抬眼,罵了幾句賤骨頭,讓他去垃圾場去拖車。

  回到了家,昨天晚上他沒回家,去下跪了,家里孩子餓得直哭,老婆沒辦法,去了一趟街邊的暗房子,去了一個黃昏,換來了一天的吃食,好歹是把孩子喂了,這種事不是第一次,他也習慣了。

  把銅板給了老婆,老婆趕緊去買明天吃的了,他們是四口人住一間房,其實是生了好幾個兒子的,但之前冬天,家里衣服不夠,五個孩子凍病了,死了三個,死了也就草席子一裹,丟了也算了,哭了也算了,現在還剩兩個,都沒錢吃藥,靠身體硬挺過來的,身體不錯,再長兩年就可以去干活了,那時候家里東西就夠吃了。

  這是靜默的悲哀,沒有尸山血海,沒有白骨如原,沒有哀鴻遍野。

  有的只是深暗的,一言不發的一個個佝僂身影,哪有什么熱愛,浪漫,激烈如火的心情,有的只是如同蕭蕭初墜的殘葉般的人們,生活在絕望的污巷里,都懶得理睬那鉛灰色的天。

  這一幕,希德在星楓王城,看見過許多次,每天都有類似的事情發生,區別只是,有的挺了過來,然后繼續下一次,有的則在不知道挺過多少次之后死了。

  所以,她瞞下了星楓王城的事情,她出手幫助了白和利維婭,因為白和利維婭在那里建立了一座工坊,工坊里不吃黑面包,吃蔬菜,吃面餅,甚至有肉,有鹽。

  那座工坊教他們怎么練習技藝,怎么成為職業者,教他們識字,告訴他們,世界其實不止是那樣的,這個世界也有愛情,而不是為了生崽或者發泄欲望而結婚,這個世界有更多美好的東西,不是什么晝夜朦朧,歡歌載舞,美人如玉,風花雪月,那美好的東西叫做…希望。

  希望是什么?

  希望是,未來可以不用吃黑面包。

  希望是,每天醒來都有新奔頭。

  希望是,可以不用思考怎么活下去,而是思考晚飯吃什么。

  希望是…雖然身處在黑暗之中,但仍然堅信一切會變好。

  貧民窟那些麻木不仁的人們會堅信一切都會變好嗎?不會的,他們有的只是絕望。

  但那座工坊里的人們,一段時間后,都開始深信這點。

  想著這些,希德突然面如金紙,吐出一口血來,直接坐在了原地,雙目無神,面容迷茫,到底要怎么做!?要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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