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十三年六月初六,南京城外雄軍云集,沖天的金戈之氣,生生驅離了當頭撒下的烈日高溫。
這里是內閣和應天府選定的點校處,朱允炆將會在這里,帶領朱棣、內閣閣臣和五軍府一眾武勛迎接自印度凱旋而歸的馬大軍等軍中高層將官,并檢閱此番凱旋而歸的兩萬名煊赫王師。
迎接隊伍的最前面,并不是朱允炆而是朱棣這位總參謀長,他距離朱允炆大約有二里之隔。
按照流程,他在等到馬大軍后,會帶著后者前往被京軍拱衛的朱允炆天子駕輅覲見。
說是天子出城相迎,但哪里真能讓皇帝頂著大太陽苦苦等候,而且安全上也不保險。
跟隨馬大軍回師并接受檢閱的是兩萬人,雖說這支隊伍是國朝一手養出來的,但久在邊疆誰敢說沒有二心?
萬一馬大軍帶著軍隊沖陣怎么辦。
所以朱棣才會距離朱允炆足有二里地,真出了那種萬分之一的可能,有著十萬京軍拱衛的皇帝那也不可能出現任何危險。
馬蹄聲起,黑線浮現,朱棣端坐高頭馬眺目,已是看到了凱旋大軍的蹤影。
左右時刻有傳信兵往來通傳奏報。
“稟燕王,貴國公已至五里外,全軍上下并無弓弩巨盾。”
沒有弓弩,那就不具備遠程攻擊能力;沒有巨盾,那就不具備任何成陣防護能力。
這支軍隊,沒有反心反意。
朱棣心中踏實了下來,但還是沒有掉以輕心,畢竟幾年未見,他也不敢對馬大軍這種混不吝徹底放心。
傳信兵還在跑,馬大軍的中軍本陣也越來越近,直到趨近一百丈后方停。
緊跟著便是一騎當頭馳騁,沖著朱棣而來。
起先朱棣身旁的親兵還嚇的心臟一漏,幾個呼吸的功夫才看清來人。
頭頂紅翎兜鍪,雕刻著真武大帝神像。身穿金漆虎紋文山甲,肩批只有公侯才有資格繡上的赤色蟒龍披風。
這身裝扮配上兜鍪盔下的獨眼,全大明也就一個馬大軍了。
赤手空拳,并無刀戈相配。
朱棣輕夾馬腹向前,馬大軍那邊便勒馬減速,二人相近,后者翻身下馬。
抱拳躬身:“末將馬大軍不辱皇命軍令,自建文十一年尹始,統大軍征北德里蘇丹國。仰賴陛下天恩庇佑,前后歷時兩年,終滅北德里蘇丹國、馬赫曼尼等盤亙印度之蠻夷。
賴永城候薛恪統帶閩浙水師之佐助,克定錫蘭,實現北起興都庫什山,南抵古馬里之全面一統。
今得勝凱旋,特向吾皇、總參謀長交付統軍印、符。”
說罷,自懷中取出具有指揮權的帥印、虎符。
朱棣亦下馬,接過這些物件后交給身旁的參謀,自有專人驗證印符的真偽,而他則重重拍了拍馬大軍的肩頭,語氣中難以抑制的欣賞流露。
“真我大明好兒郎,你此番,立大功了。”
馬大軍抬起脖子,粗獷一笑。
“僥幸了不少。”
“行軍打仗哪有僥幸一說,都是真刀真槍拼實力,辛苦你了。”
朱棣把住馬大軍的小臂:“走,隨孤面圣。”
兩人走了沒幾步,就看到當頭軍陣分列,由十二匹渾身雪白高頭大馬拉動的天子駕輅已經緩緩駛來,堪稱移動地表王宮的車廂門開,先是幾名甲胄在身的大漢將軍走出,而后便是同樣一身戎裝的大明建文皇帝:朱允炆!
“臣,參見吾皇圣躬金安!”
與朱棣的抱拳見禮不同,馬大軍不管不顧,徑直雙膝跪地,整個人趴在地上來了一記五體投地大禮。
這讓高站于車輅之上的朱允炆滿腹夸耀贊譽都來不及出口,趕忙授意朱棣將其攙扶起來。
“大軍,你這是做什么,武勛免跪禮的規矩都給忘了。”
朱棣拉起馬大軍,卻發現后者此刻竟已是淚水滿面。
這粗人,咋還能哭了。
朱允炆拾階而下,一路走到泣不成聲的馬大軍面前,因為身高的原因瞰視著個頭不高,卻虎背熊腰的后者。
足足看了一分鐘之久,才伸出右手,神情肅穆的拍了拍其肩頭。
“好樣的。”
沒有錦繡文章的封賞詔書,沒有長篇大論的贊頌辭藻,皇帝只說了簡單的三個字,在這一刻卻足以勝過千言萬語。
甚至連站在馬大軍身邊的朱棣都怔住了神。
因為他看到,朱允炆身上穿的甲胄,是當年太祖穿了快一輩子的有些簡陋的對襟甲。
這幅盔甲陪了太祖一生,陪著太祖征過陳友諒、平過方國珍,也陪著太祖北伐,校閱三軍。
從徐常到藍玉,再到朱樉、朱棣這些后起子孫,每逢凱旋回師,太祖都會穿這身甲胄相迎。
時過境遷,太祖賓天十三載,朱棣也五十多了,但此情此景竟真的讓朱棣有一種恍惚,仿佛夢回二十多年前。
二十出頭的朱棣跟中山王北伐,回師的時候,太祖對他這個不算討喜的兒子說的唯一一句話就是這句。
“好樣的!”
在看向馬大軍,朱棣的眼里,滿滿都是自己年輕時的影子。
“臣何德何能,配陛下如此恩榮厚賞,臣慚愧啊。”
馬大軍只比朱允炆小了一兩歲,但此刻生生就像一個孩子面對嚴肅的老父親那般,因為一句肯定和贊賞而嚎啕大哭起來。
“自從陛下加臣國公以來,這兩年臣食宿難安,皇恩如海,臣粉身碎骨難報萬一,懇求陛下收回成命。”
這句哭腔,可是讓朱允炆和朱棣叔侄二人都笑了起來。
“四叔,大軍這可是嫌棄朕賞的低了,鬧情緒呢。”
朱棣也附和著點頭:“臣也這般覺得,立了那么大功勛,才封一個國公,不太合適。”
“要不加個王爵?大軍是綏陽人,叫綏陽王怎么樣?”
君臣二人一唱一和,把馬大軍嚇的好懸魂飛魄散,連連搖頭。
“沒有沒有,臣斷然沒有此想,斷然沒有啊。”
這一嚇,倒是連哭都忘了。
看到馬大軍這幅樣子,朱允炆開懷大笑起來。
“你這個東西怎么說也是咱們大明眼下第三位國公了,怎么能當著十幾萬大軍的面哭成這幅樣子,太丟人了,好好的,收拾收拾自己,跟朕校閱三軍。”
馬大軍慌的趕忙擦拭去臉上的淚水,提了提鼻子。
“請陛下上車,臣為陛下簽馬。”
“瞎扯。”
朱允炆詰責一句,拉住馬大軍的手腕就往車輅上走。
“四叔也來,與朕同車閱兵,好好看看這支,奠定我大明萬世基業的煊赫王師!”
天子駕輅開始移動,近千名禮樂手奏響了雄渾激昂的軍樂聲。
一張張年輕的臉龐在朱允炆的眼前劃過,帶著驕傲和亢奮,帶著傷疤和榮耀。
車輅自西向東后又折返到中點,將數萬大軍的目光全部集中到了朱允炆一個人的身上。
“明軍,威武!”
“吾皇,威武!”
甲胄鏗鏘,數萬兒郎高聲回應。
朱允炆提氣大喝:“明軍,萬歲!”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山呼海嘯般的頌唱,凱旋的健兒歡呼著他們的勝利喜悅之情。
等山呼萬歲的聲音消散于天穹,朱允炆才開口。
“兩年前,你們踏上征程遠赴不毛,馳騁于刀光劍影之中,沐浴在鮮血炮火之下,歷時日夜七百有六,終于今日,凱歌而歸。
此番征途,爾等前后破城三百一十七座,斬級俘降敵寇一百一十三萬之眾,軍功之盛,遍覽青史無有出處。
朕表爾等之功績于江山社稷、祖宗太廟,亦茲榮焉甚深。
你們用手中的刀劍,用身體的傷疤,為我大明,為我子民,為我后人,犁得土地無數,功在今朝,勛傳千秋!
上承祖宗余烈拓疆萬里,下開后代基業萬世不滅。
朕將鐫刻爾等功績于青史之上,只要日月山河還在,大明江山社稷便在,爾等功績也將永恒傳頌,朕之所愿,唯大明萬歲!大明人民萬歲!大明軍人萬歲!”
朱允炆握拳,舉臂連聲高呼三個萬,瞬間點燃了這兩萬兒郎的情緒,原本分明整齊的軍陣崩散,在生死間度過無數個日日夜夜的年輕健兒歡呼起來,所有人都忘記了對皇帝身份的考量,從挽肩相慶又瞬間變成了嚎啕大哭。
大明二十萬兒郎征西南,多少戰友同袍,手足兄弟魂斷異鄉。
多少個日夜,這些可能只有十幾歲、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會去想,他們還能不能回到故鄉再見爹娘。
今天,朱允炆肯定了他們。
他們的功勛將鐫刻青史之上,千年萬年一直流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