冗長的會議也有結束的時間,當隨著最后一個中樞部門的任務從楊士奇嘴里吐口后,奉天殿外的銀月已經高懸多時了。
朱允炆起身伸了個懶腰,只覺的周身上下除了疲憊就剩下酸痛了。
“該交代的都交代完了,諸卿離宮后,通政司已經安排了居所,散了吧。”
“恭送陛下。”
轉身就走,有些頭疼的朱允炆現在只想倒頭大睡,他的睡眠質量一直不好,又連著開了兩天從早到晚的長會,委實是吃不消的。
三十二三歲的朱允炆都吃不消,何況奉天殿內這一群四旬、五旬的中年朝臣,但他們可沒有心情叫苦喊累,因為只草草休息一夜后,還有好幾天的長會等著他們呢。
文華殿,內閣會議才是辦實事的地方。
各部、各省的任務都立了項,接下來的時間,就該輪到他們在文華殿里大打出手,伸手問內閣要錢了。
“其他人都別急著說,先把陛下準備遷都北平的事商量個結果出來。”
吵鬧聲中,楊士奇拿起自己隨身的驚堂木用力砸了一下,清脆的回音響徹殿宇之中,壓住了這鬧哄哄的現場。
“工部尚書魏均,北平左布政使孫瑜,你倆先合計一下,在北平營造新都這件事上,大約需要多少的預算和多長時間。”
倆人互相對視一眼,還是孫瑜先問了一句。
“敢問閣老,營造新都的標準是否全面看齊南京?”
“那是自然。”
楊士奇頷首:“要么就不建,要建自然不能馬馬虎虎的草草了事,無論是都城還是皇城、宮城,一定要參照南京只能建的更好,而不能差了,順道在新城的城內鋪路上要重新規劃。”
孫瑜嘬著牙花子想了半天,才開口道:“下官直言,北平為久戰之地,前后打了近四百年的仗,其城只堪城塞所用,故周圈較小,若營造新都,必在其外重新擴建一圈外城,所用花銷之巨,無法粗量。
先說這外城,若大上兩圈,便至東西十六里,南北十一里,高筑五丈,再設角樓十六、鐘樓四,僅此項,預征民夫三十萬,動工需十年。
一應建城青石,自山西輸送,需用民夫十萬。
皇城建造,巧匠萬人、民夫十萬,所有一應所需,高木棟梁,要由西南伐取,自四川、貴州、云南輸送,運途迢迢幾千里,沿道輸送糜耗亦是巨大。
京磚鋪地,金玉雕梁,另需朱砂粉墻、琉璃燒瓦,所需能工巧匠逾萬、窯廠料坊數十,如此通算下來,請魏部堂估個價吧。”
大殿之中,一陣寂靜。
魏均艱難的咽了一口唾沫,心說小子,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皇帝要遷都了,不然這準備工作做的怎么那么充分?
腦海里開始瘋狂的盤算起來,耳邊就聽到一個聲音。
“魏部堂算好了沒有。”
催命吶?
魏均惱火,這么大的開銷一時半會哪能算的明白,但一抬頭卻發現,問此話的不是別人,正是夏元吉。
后者的眼神里寫滿了焦灼。
“這個,具體的一時半會哪里算的明白,最多有個大概吧。”
魏均吭吭哧哧的報了個預算。
“如人力充足的話,僅算物料,外城一圈五十余里,筑五丈高,怕沒有個十幾年下不來,大概開銷就要兩億出頭。”
無數的汗水開始從夏元吉的腦門上滲出。
“再說皇城,皇城以元大都城改建即可,大的花銷沒有多少,左右修繕一下便成,用時一年,開銷三五百萬吧。
宮城建造,以南京皇宮為藍本復檢的話,占地極廣,故此需拆元皇宮填部分用材,余下自西南輸送,加開料場、窯廠,粉刷貼瓦鋪磚,總體算下來,差不多也要小十年,花銷逾六七千萬吧。”
外城、宮城一起造,十幾年竣工,總花銷近三億。
總體來說,預計的修著時間跟原時空朱棣的遷都差不多,但花銷多了小兩億。
個中原因很簡單,朱老四遷都的時候,丁徭也沒有取消,服徭役仍然是百姓的義務。
而眼下的大明,丁徭取消,沒有說一家多口,必須要出一人服徭役的說法,至于建設所需,伐木炸山取石這部分是沒有原材料錢的,木石本來就是國有資源,但伐木的工人、取石的工人要給付工錢。
包括輸送途中的吃喝用度、裝卸搬移的工錢,這可就不得了了。
永樂朝的想法是,給皇帝修皇宮,那是老百姓的榮幸,不給你錢你也得修,還敢抗命不成?
這就導致了花銷上的巨大差距。
“人力還用花錢?”
夏元吉當時就惱了:“營建新都,人力花銷就要上億,這個錢不能花,戶部拿兩千萬支援戰事,去西南擄一批勞工來交給工部。”
花上億國內征募民夫的行為是現在內閣所無法接受的,因為本來就可以花更少的錢掠奪數以百萬計不用花錢的勞奴,而且死了還不心疼。
掠奪的狼性,已經深入內閣的骨子里了。
魏均倒是無所謂:“只要干重活的人手夠,那最多募集幾萬名工匠建皇宮和一些裝飾上的花銷,能省下一大半。”
“那就這么定了。”
夏元吉大手一揮:“馬上我就擬本,報呈陛下御批后,戶部即刻把錢給總參送過去,武庫和工部兵器局全力生產軍備,江西、浙江開倉輸糧,如缺火炮等物,缺多少就造多少,多少錢,戶部這邊都可以直接批。”
生產裝備才能花幾個錢,這筆賬,夏元吉心里算的明白。
這仨人聊得火熱,大有一副就此敲定的態度,但其他與會的大臣們可早就聽得目瞪口呆了。
十幾年,總計上億甚至數億的開銷就這么定了?
大家都是正三品的布政使,一年的俸銀滿打滿算也就千兩,做一萬年的官好像也就一千萬吧。
真,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
皇帝那么舍得花錢,你倒是再給我們加加俸,大家伙一開心,天天給你歌功頌德,什么千古一帝、只要你愿意,萬古一帝,甚至德蓋三皇五帝也行啊。
把錢花在我們這些刀刃上,換個流芳百世的美名,不香嗎?
“遷什么都啊。”
果然,有大感心頭滴血的開了嗓,“楊閣老,不若咱們大家伙一道找陛下再勸勸吧,遷都花銷太大了,國朝如今才剛剛有所富余,這般靡費,是不是太奢費了。”
“是啊是啊,遷都百弊而無一利啊。”
很多人也跟著紛紛開腔附和,除了心疼錢之余,就是這奉天殿內近百名朝臣中,近八成都是江南籍。
江西占半、浙江、南直隸亦是不少。
這些人的家田置業基本都在南直隸周邊置下的,北遷,都要變賣。
不能想,一想心都疼。
說是不能直說,那就找理由。
“北地貧瘠,久戰之地,遷都北上之后,一應吃穿用度,都要由江南北送,沿途糜耗,又是巨大。”
一京官大臣剛開口,就被身邊的同僚拉了一下。
前者還有些不忿,然后就看到大家伙仿佛看笑話般的眼神。
而后,這位京官的臉便紅了起來。
差點忘了,現在的北方不是洪武年時期的北方了。
隨著闖關東和遼東平原大開發,北方的糧食前兩年就實現了自給自足,甚至,連同漠庭畜牧業、遼東、平津環渤海漁獵業的發達,北方在肉類、奶制品類的吃用上,比江南可是一點都不遑多讓的,河北農村還有大片自營的民間養殖。
吃穿用度、生活瓷鐵用具,北方都在快速的恢復元氣,對于南方的依賴壓根就不是幾十年前那般景象了。
這是建文朝,不是原時空的永樂朝。
“其實,下官覺得遷都是必要的。”
這個時候,孫瑜嘆了口氣:“自兒皇帝將燕云十六州割讓給契丹之后,河北之地,淪陷異族之手長達近五百年,這里契丹走了換女真,女真走了換蒙古,說句不好聽的話,河北之民,胡風甚至勝過漢風。
自我建文朝來,大量江南漢民北遷河北、遼東,漢多而夷少,正應在這個時候遷都北上,加深北方之民對國朝之依存。
不然輕北重南,難不成,我大明只有江南半壁天下嗎?”
好在這個時候楊士奇又敲了敲大案,打斷了爭論。
“不是喊你們來議遷都事宜之好壞的,遷都是圣諭,是必行,也不用操心遷都后該怎么供養,工部和北平的事就這么定下來了,你們各省的問題,需要內閣給予多少支持的地方,抓緊提,咱們爭取國慶前定下來,立項具本,內閣沒問題,就呈遞御前朱批。”
楊士奇算是看得明白,眼前這堂大臣真個來說,哪有誰真的是一心為國反對遷都的。
還不都是私心作祟。
遷都有利有弊,好壞都能找出由頭來,沒必要非爭出個高下對錯。
以孫瑜等支持遷都北上的,籍貫多是北方人,反對遷都的,又都是南方人。
讓這兩方講客觀分析,誰都能說出一大堆道理來。
生生就是一出官場現形記。
所幸都別吵,皇帝都定下要遷了,遷就完了。
怎么著,不還得十來年呢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