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做了應天府的差之后,這么多天來朱文奎就沒有睡過一個好覺,即使是案件已經辦結,但他再回到乾清宮后,愣是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了好長一段時間,身體和精神上的雙重疲憊卻仍然無法入睡。
最后,煩躁的朱文奎坐起身,換上衣服便走出暖閣,站在廊道里向西看,還能夠看到朱允炆房間里仍舊亮著。
剛到子時,這個時間,朱允炆還沒有睡。
躊躇了半刻,朱文奎才邁開步伐向西而行,沿道守夜的宦官宮娥紛紛躬身見禮,卻小心翼翼的沒有發出一丁點聲音。
直到走到門外才被攔住。
“大皇子稍待。”
說罷,匆匆轉身進屋稟告,很快便回轉,恭請朱文奎進屋。
“兒臣見過父皇。”
燭火的映照下,朱文奎見禮。
朱允炆抬起頭,有些不解:“你不在屋里休息,這個時間了,往朕這里跑什么。”
“父皇不也沒休息呢嗎。”
真等自己做了差,朱文奎才突然去想,自己的父皇平日里應該也很累吧。
在皇宮的每一天,自己睡覺的時候,西暖閣永遠都是亮著的,而自己醒來的時候,朱允炆也一定是已經醒來過的。
“快了,批完這一摞,你早點去睡吧,小小年紀不要熬夜,對身子骨不好。”
“可兒臣睡不著。”
一閉眼,滿腦子全是白日里發生的事,朱文奎便把白天審案的事原原本本說了出來。
但朱允炆的回應一如當初那般平淡。
“這不挺好的嗎。”
這個時候朱文奎也放下了筆,不再埋頭與案牘奏本之中,看向朱文奎笑了起來。
“好小子,那么干脆就把這事辦結了,罪犯伏法,真兇落網,你查明了真相這是好事啊,明天朕讓尚膳局做桌好菜獎勵你。”
“可如果不是兒臣用了手段,真相是查不出來的。”
朱文奎嘆了口氣:“兒臣聽了許部堂的建議,是奔著把這起案件辦成冤假錯案的方式去做的,誤打誤撞才撥開迷霧,雖然證明了那張東升確實有罪,但一點都不開心。
而且,兒臣很疑惑,為什么張東升的父親,不選擇讓自己府上的管家來頂罪,他可是吏部的郎中,有著大好的前途,卻毅然決然的選擇赴死。”
小孩子總像一本十萬個為什么,妄圖把所有的問題都弄清楚。
“只要查明了真相,那么手段就不重要了。”
朱允炆溫言寬慰道:“如果不是你用的這些手段,那么本來無辜的那名小二就要被陷害而死,你救了他不是嗎,所以這件事不用再想了。
至于那張東緣何如此,人性叵測難懂,你要自己想,朕也說不好的。”
見朱允炆不愿意多說,朱文奎便開口道。
“父皇讓兒臣去應天府當差,事前便已經想到了兒臣會遇到這些事情,讓兒臣知道人心險惡和陰暗。
人性趨利避害,在犯下錯誤的時候,第一時間想的不是甘心接受處罰,而是用盡手段將原本清晰簡單的案情變得復雜,企圖蒙混官府,甚至不惜變黑為白,害死那馬小寶來保全自己。”
朱文奎按照自己的思路來闡述著心中的不解:“而張東作為張東升的父親,因為擔心自己的兒子東窗事發而導致自己祿位難升,便用盡心思來幫助包庇自己的兒子,父子倆都是那種眼中只有自己利益的自私者。
可這種人,為什么會愿意替別人去死,張東愿意為自己兒子頂罪還可以理解,卻又為什么替府上的下人頂罪呢,他若是這般偉岸,又怎么會在之前的事上心如蛇蝎。”
朱允炆喝上一口水,很是欣慰的笑了起來。
能夠疑惑,說明自己讓朱文奎去做差的目的便實現了。
“當你出了皇宮、離開學堂,那么你看到的一切,才是這世上最真實的東西。”
朱允炆教導道:“皇宮是你的家,學堂是你學習的地方,除了這兩個地方之外的所有去處,有一個共同的名字,朕給它取名‘社會’。
社會是一個復雜的融合體,黑暗和光明都在這里面糾纏著,不是敵立對峙,而是相輔相生。
社會里有能夠讓你恨到怒不可遏的惡人,也會有讓你感動到熱淚盈眶的好人,而很可能,惡人和好人是同一個人。
張家父子不恤民情,用盡了手段想害死一個無辜的人,其目的只是為了讓本該受到國法處罰的人逃避處罰,他們做了一件天衣無縫的外衣,讓你看不出任何的端倪,這不是一件個案,而是所有權貴與百姓發生沖突之后的真實寫照。
你可以辦一件案子,能辦十件一百件嗎?
南京的能辦完,地方的呢?
朕告訴你,全天下所有類似的案件,真相都是隱藏在重重迷霧中的,到底是類似于馬小寶這種百姓在訛詐,還是類似張東升這種權貴子弟在陷害,沒人知道。
但如果你一定非要去看的話,那結果永遠都是百姓在訛詐,因為,百姓玩不過權貴,尤其是在律法上。
朕讓你去應天府的目的,就是想讓你親眼看一下,而你能夠去找許不忌,說明你還是聰明的,能夠認清自己的身份,那就是,不要被案件本身束縛住自己的身份。”
用后世的話來說,維護律法的神圣,那是法官的事。
查清案件的真相,那是檢察官的事。
而這兩件事,沒有一件事是朱文奎這個皇子應該去做的。
那個師爺已經告訴過朱文奎,類似的案件該怎么處理了。
一個拖字,才是這個時代處理相似案件最好的解決辦法。
不然,最后明確有罪的,一定是平民百姓。
地方的縣令也好,中樞的皇帝也罷,都是人不是神。
連案件本身的真相都看不到,還何談在這種案件中抽絲剝繭的,公正的將每個當事人都按罪處罰。
所謂明晰原被告雙方的過錯,提議是好的,但想法過于幼稚簡單。
因為這種行為,只會害死馬小寶。
大明又沒有監控、沒有錄音,物證的勘察取證技術手段,更拍馬都比不上后世。
所有證據,要么靠審案的官員自己腦補推理,要么就靠當堂審案時當事人的口述。
而后,審案的官員連唬帶嚇、亦或者套話的方式讓某一方說漏嘴,抓住話柄之后一頓嚴刑拷打,便也就破了案。
一旦像張東升這樣身份的權貴子弟參與到案件中,那馬小寶這種想要贏下官司就不現實了。
至于,如果說是百姓故意訛詐權貴怎么辦。
還是那個字,拖。
百姓不是每個人都有過硬的心里素質可以安然過每一次堂,不露出一絲馬腳,更不是每個人都有打斷自己胳膊腿的勇氣,至于自扇耳光這種一晚上就好的皮外傷,大明沒有治安管理處罰法,這種瑣事爭端,不予處理。
而有自傷肢體的魄力,劫道來錢更快。
拖上幾個月,是訛詐還是真的受了傷,就水落石出了。
而一個擁有過硬心里素質、擁有敢于自殘勇氣的老百姓,還要盼著自己能夠遇到一個類似朱文奎的縣令,種種因素疊在一起才能確保這次訛詐成功。
朱文奎若有所思的告退離開,而看著前者離開的朱允炆才側首看向雙喜,兩人對視一笑。
其實朱文奎哪里知道,那個刑房的師爺,還是個西廠的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