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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四章:湖畔學堂的課業

  處理一個馬大軍算不上什么值得大書特書的事情,但其中釋放出去的信號卻事關整個大明數百萬將校士卒。

  各省都司收到這份《整肅軍紀疏》的拓版之后,無不對朱棣、李景隆兩人恨的牙齦發癢。

  感情你們兩人在南京享清福,吃香喝辣睡嬌娘,就閑到這種地步?

  招你惹你了!

  好在這次整肅軍紀,真正難熬的是最底層的大頭兵,對于中層往上的領軍將領,限制并不算太深,主要集中的就是限制經商、插手地方政事兩點。

  至于嫖賭等行為沒有明確。

  畢竟軍餉待遇放在這里,中層以上軍官的束縛也比起最底層的兵要寬松,不用一個月到頭拴在軍營里,多數還是有家有室的。

  只有小部分喜歡留戀煙花之地。

  現在有了這臺新出爐的軍紀限制條陳,這么一小部分,也是要抓緊時間成家,雖然嫖娼不至于被趕出軍營,但被抓住記到軍籍簿上,這輩子升遷估計就夠嗆了。

  而負責監督、糾察的任務,自然是需要招募人手,搞一個憲兵隊出來,正好跟這次地方軍戶改制的工作一起推行。

  “大明在冊軍戶超過兩百八十萬,這個數字委實是太過龐大,砍掉整數,留八十萬基本上就夠了。”

  去蕪存菁,上歲數的老兵也該是時候退出舞臺了。

  為此事,朱允炆還找內閣算了一筆賬,那就是以大明眼下近七千萬的丁口、五六百萬頃的田畝,能不能養得起,連著邊軍在內,加上改制后的八十萬地方軍。

  畢竟這一百多萬人是完全脫產的,在沒有現代機械的輔助下,養活一個兵,最少要五到八個人。

  還要加上大幾十萬的統治體系,大明脫產階級的數量將超過兩百萬。

  “壓力不大。”

  夏元吉為朱允炆算清楚這筆賬。

  “地方軍衛所改制后設置的地方軍,軍餉只有邊軍的一半,一年無非加上幾百萬兩,軍費對財政的壓力已經不像當年那般嚴重,而且朝廷開支的大頭,工部的基建工程基本被來自天竺的勞奴承擔,光此一項,朝廷每年就要減少數千萬開支。”

  占據歷朝歷代開支大頭的,永遠都是國內的基建盤子,不提萬里長城、京杭大運河這種需要舉國之力的頂級工程,就光每年修路筑堤、疏通河道的錢,那都是千萬級的。

  看過大明王朝1566的會對第一集的一幕有著深刻印象,那就是內閣找嘉靖皇帝匯報財政情況,修幾條河,就花了五六百萬兩。

  而在嘉靖年,太倉銀一年的歲入只有兩百八十萬兩!

  太倉雖然不代表國庫的全部收入,但林林總總加在一起,嘉靖朝一年的歲入折算下來也絕不會超過一千五百萬兩。

  甚至不抵洪武朝的一半。

  積重難返、病入沉疴。

  給百姓加的稅都加到幾十年之后也擋不住國家財政的崩潰。

  大廈將傾的亡國之勢,神仙亦難救。

  而眼下的大明,靠著來自天竺源源不斷的勞奴,唯一的開支除了每天的口糧之外,就是為這群玩意,建上幾十座簡陋的印度教神廟供他們尋找一個心靈的港灣罷了。

  當然,在吃這一塊,朱允炆那是相當大方,絕不會餓著肚子上工地。

  要不然一旦罷工說啥都不愿意干活的話也挺麻煩。

  財政這塊沒有問題,那么事情就變得很好處理了。

  首先動刀的便是南直隸腳下的十余個中樞直轄府,被裁汰的軍衛所多達六十余個,將近四十萬畝軍田被改為民田,發放到七萬多名軍戶的手上。

  而擠出來的,則是一萬兩千余名正當年的健兒,他們穿上比京營兵稍微輕薄的甲胄,配上一把腰刀,搖身一變就成了正兒八經吃皇糧的正規地方軍。

  這一萬多人分散在南直隸腳下各府之中,但是指揮權卻仍舊在五軍府手中攥著。

  地方有什么緊急性、大規模聚眾性的行為,地方知府衙門最多可以抽調不超過兩百人。

  這種軍隊,五軍府稱其為省府軍,因為散于各省、各府之內,而朱允炆私下里卻用上了他所熟悉的,印象中那個稱呼。

  武警。

  打仗是用不到這支軍隊的。

  他們的任務就是在地方平亂、剿匪、打擊所謂的‘武林人士’。

  朱允炆可沒有興趣了解大明朝有沒有龍門客棧,有沒有所謂的六大派。

  會不會武功,也不過只是一群動亂地方治安的暴民罷了。

  自南直隸改制之后,臨近的浙江、江西、山東、河南等省也開始展開大規模的改軍編民行動,力爭在建文九年結束之前完成這項工作。

  而在這次全國性的改制工作中,內閣也給予了五軍府巨大的支持,不僅是在撥錢上連眼皮都不眨一下,連同清查規劃那都是加派人手,幫著跑腿辦理。

  誰讓建文十年是一五計劃的收官年,抓緊落實了五軍府的工作,內閣才好統計各項成績,然后做一份能讓朱允炆滿意的政治答卷,也讓天下的老百姓看看,這屆內閣的成績如何。

  文武大臣們都很忙,反倒讓朱允炆這個做皇帝的閑了下來,后者便干脆跑到湖畔學堂,找這么一群大明的精尖小天才講起了故事。

  而在跟這么一群孩子交流的時候,朱允炆才能依稀找到自己身上當年的影子。

  那個生活在現代化城市中的蕓蕓眾生。

  “咱們這節是開放課,聊聊天,沒有規矩,不搞本本框框的那一套。”

  朱允炆坐在十幾個孩子之間,也沒有拿書、拿本,兩個手隨意的放在大腿上,左手坐著朱文奎,右手邊坐著于謙。

  “你們有沒有想聊的,朕來聽,或者想聽朕聊什么。”

  每個月朱允炆都會來一次湖畔學堂講學,不過之前講的都是書本大套,講一些晦澀高深的觀點,而今天則是閑了下來,再去講知識點,朱允炆到覺得沒什么意思了。

  十幾個孩子七嘴八舌起來,有想聽奇聞趣事的,也有想聽前段時間如火如荼的那個所謂銀行,而于謙和朱文奎則各提出了一個人名。

  前者想聽聽楚霸王項羽的故事,后者則提了宋欽宗趙桓的名字。

  連朱允炆自己都怔住了。

  “怎么想起來提這兩人。”

  一個蓋世的霸王,一個有污點的君主。

  還真不是多好聊的話題。

  但話是自己這個皇帝說出去的,不認賬肯定是不行。

  “那朕就聊聊宋欽宗趙桓吧。”

  皇帝當然要聊皇帝的事,這是對等的身份,項羽再如何豪氣干云,終究化為一聲絕唱,故此褒貶不一,反而不好細說。

  “你們都是不得了的神童,平日里這二十一史不敢說爛熟于胸,但也足稱得上如數家珍,所以這宋欽宗的身份家庭情況,朕就不做介紹了,聊聊一些好玩的趣事吧。”

  朱允炆當然不敢介紹史書上記載的那些內容,雖然他這個皇帝這么多年也沒少看書,勉強說得上一句學富一車,但比起自己身旁這些個神童還有些力有不逮,聊史實萬一哪里記岔批可就丟了臉。

  “聊趙桓之前,先聊聊他的職業身份,皇帝。

  別用那副吃驚的樣子看著朕,皇帝就是一職業,跟內閣首輔、地方縣父母、當兵、種地都一樣。

  或許高低貴賤有差距,終究不過是一個身份罷了,沒什么好忌諱不能談的。”

  朱允炆的話有些離經叛道,或者說有些過于客觀的站在局外人的身份來聊這個話題,難免讓一屋子的小孩都大吃一驚。

  “一個農民不想種地了,拿著家里的錢去做買賣,身份是不是就變成了商賈,亦或者他通過讀書參加省考,而后轉變成一名胥吏、公員,這也是身份的轉變。

  朕身邊這小子你們都熟,朕的兒子,你們口中的所謂大皇子。

  等這小子大了,找到朕說想去當兵,那他的身份就是我大明的軍人。

  啥時候朕要是不在了,他繼承了這個國家,那他的身份就是皇帝。

  所以皇帝只是一份職業,不對任職的人做任何限制,只對任職后要做的事情有限制和要求罷了。

  這歷朝歷代的皇帝朕雖然沒有細數過,但想來三四百位也是有的,這些個皇帝在當皇帝之前、當皇帝之后,什么身份都有。

  有當皇帝前做和尚的,也有當皇帝后做和尚的。

  有將軍、有宰相。

  文武兩派也都輪流當過皇帝。

  但是皇帝不好當啊,而且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危險。”

  說到這里,這一大群孩子都笑了起來。

  青史記載的很清楚,清楚到每一個皇帝的生老病死都有。

  這是沒法欺騙和虛報的東西。

  “這些個皇帝啊,死于非命的居多,而且歲數一般都不大,能活到四五十歲壽終正寢的,那算是享福了,更多的還是稀里糊涂,亦或者病痛纏身而死。

  當然,還有不少是風流鬼,死在牡丹花下,算是最舒暢的一種死法。

  而死法最多的一種,則是被毒死的。”

  朱允炆笑道:“青史明明白白的告訴了我們,皇帝一樣是個肉體凡胎,一杯鴆酒下肚,也要魂飛冥冥,血染金臺。

  永遠不要去相信所謂的天人合一,哪有什么天人合一,皇帝就是一人,吃再多的靈丹妙藥也成不了天,倒是那玩意吃多了能升天是真的。”

  一群孩子笑出了聲。

  這也讓他們源于對朱允炆皇帝身份的恐懼感、生疏感消融了許多。

  “既然當皇帝這么危險,還為什么都想當皇帝呢。”

  “源于對權力的渴望。”

  回答問題的是朱文奎,也只有朱文奎有這個資格回答這個問題。

  “對啊,權力。”

  嘆上一口氣,朱允炆微微搖頭惋惜:“因為對權力的向往,在他們還沒有做皇帝之前就蒙蔽了他們的雙眼和心智,讓他們不惜一切的想向這個寶座發起沖鋒,根本不關心做了之后要遇到哪些棘手的問題,可以說九成以上的皇帝都是如此,唯獨這個宋欽宗是個另類。

  他壓根不想當這個皇帝。”

  朱允炆這個解釋倒是讓一群孩子頻頻點頭,他們熟知歷史,自然知曉趙桓即位的時候,北宋王朝面臨的巨大險境。

  “趙桓性格軟弱,面對蠻夷的入侵早就嚇得六神無主,朝堂之上也為了是戰是降吵得不可開交。

  這更讓性格本就優柔寡斷的趙桓不知如何是好,浪費了時間、貽誤了軍情,最后,恥辱般的等來了靖康之難。

  批評的話也好、寫在史書上也罷,終究趙桓做了亡國之君,到底也只是一個可憐的倒霉蛋,是彼時種種偶然與必然的交織,促使他成為了這段歷史的罪人。

  那座只記載于史書上、留存與書畫間的天宮般的汴梁城,就這么化作青煙散盡,再也沒有了。”

  《東京夢華錄》和《清明上河圖》所展現出來的汴梁城,是一座可以媲美現代北京三里屯和臺北西門町的繁華都會,不提科技力的差異,只說喧鬧繁盛,那是明清兩代拍馬都趕不上的。

  民國的舊上海或許可以拿出來比一下。

  “擁有這么一座都市,北宋王朝的王公貴族、將校大臣們的骨頭早就在溫柔鄉中被泡軟了,沒人想要真刀真槍的跟蠻夷打一場國破山河在的壯麗悲歌,如何活著,成為了當時從皇帝往下到一個普通老百姓都在考慮的問題。

  很不幸的事,就這么降臨到了趙桓的腦袋上,為了自己不成為亡國之君,成為‘抵抗軍的罪魁’,趙桓他老子也就是宋徽宗,興高采烈、急不可耐的將皇位禪讓給了趙桓,自己連夜逃出了邊梁。

  而咱們這位趕鴨子上架的新皇帝,還來不及擦干自己臉上喜悅的淚水,就被按在了垂拱殿的龍椅上,戴上那頂通天冠,開啟了他新生命的職業生涯。

  而后,這位新皇帝,在是戰是和中搖擺不定,今天喝了二兩酒,當著自己女人的面大呼要北伐,收回燕云十六州,酒醒之后就能抱著李綱的大腿,哭求向金人講和。

  他的政治軟弱性和神經性,促使其在短短一年內連續更換二十幾名宰執,簡直把國家當成了一塊尿泥巴。”

  同是亡國之君,在這一點上,趙桓可比崇禎同志差得太多。

  這還是朱允炆第一次以講故事的口吻來闡述一件歷史上的事情,沒有主觀的受到靖康之恥的情緒影響,沒有憤懣和怒其不爭,口吻平淡,吐字真著。

  也引得一群孩子聽得有滋有味,不時還會笑出幾聲。

  “而當蠻夷的大軍抵進汴梁城下之后,最恥辱的一幕發生了。”

  說到這里,朱允炆的口氣出現了一絲波動和低迷。

  “史書中記載的靖康之恥,非恥于亡國,真正恥辱的,便是亡國前趙桓,亦或者整個北宋王朝王公大臣們的所作所為。

  堂堂一個皇帝,離開自己的首都和軍隊,懷揣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進入蠻夷大營,卑躬屈膝,行跪拜大禮與蠻夷元帥,乞求投降。

  一應喪權辱國之條約,簽起來更是絲毫沒有遲疑怠慢,在金人的大營住了一個月,睡草炕、馬廄,勾踐的生活他是體驗了,但勾踐的雄心壯志他是一丁點沒學會。

  回到汴梁城,不去想怎么找回自己失去的尊嚴,反倒上下攢跳,力爭早日籌措到條約上的金銀、女人,光自己的妃嬪就被趙桓親手送出去十幾名,還有他的姐妹、姑母,只要稍微有點姿色的,一車車往金人的軍營里送。

  估計也是金人嫌棄這種速度太慢,千八百個女人哪里能滿足十幾萬的軍隊需求,得了,干脆繼續打吧。

  事實證明,躲在女人裙子底下的男人,永遠等不到和平。”

  趙桓的故事并不長,講到亡國也就算結束,朱允炆好奇的問了一句。

  “為什么要聽他的故事?”

  “因為兒臣想知道,到底是基于一個什么原因,如此富庶、帶甲百萬的宋王朝,會以這般屈辱的方式斷送自己的江山。”

  朱文奎鄭重其事的說道:“結果只不過是幾行空洞的文字,也只是一種直觀的表象,一定有更深層次的原因導致了北宋的亡國,故此,兒臣想聽這段故事,然后思考一下這個中的緣由。

  到底真如這故事中的那般,是因為趙桓的軟弱亦或者優柔寡斷,還是北宋確實已經到了必然亡國的地步,無力回天。”

  朱允炆雙眼露出了贊許的目光。

  “好,朕的故事講完了,那么今天留一堂課業,就是你們大家基于朕這個故事,結合青史上北宋的多方面記載,寫出自己對于北宋亡國的理解,三日后,朕派人來收。”

  這還是朱允炆第一次在湖畔學堂留課業。

  因為他發現,不知不覺之間,這些孩子已經開始思考一些遠超他們這個歲數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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