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朱允炆的召見后,格里安奇這個春風得意的老外,以最快的速度從南京走龍江口直驅杭州運河碼頭。
“偉大的皇帝陛下,您最忠誠的仆人格里安奇很榮幸得到您的召見。”
歐洲人的馬屁聽起來遠比大明更加肉麻。
這讓負責翻譯的一名小宦官自己都說的雞皮疙瘩直掉。
朱允炆在等待格里安奇的這幾天里也沒有閑著,把泉州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資料都整理了一遍,格里安奇一到,他就都拿了出來。
“這是泉州的資料,朕已經命人給你編譯好了,你仔細看看,朕打算出臺相關明確的商業立法,規范泉州的商業行為,希望你能提供些建設性的意見。”
格里安奇接過后整個人便安靜下來,朱允炆也不催他,自己抄過一本書來,倆人就這么靜靜的對坐,各自忙活。
就這樣能有一個多時辰,格里安奇才算放下手里的一摞本本。
剛打算開口,就看到皇帝身后那個叫作太監的‘男人’沖自己使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格里安奇馬上緘口。
朱允炆這會看的正入迷呢。
要不是中間的時候,雙喜添了一次茶,朱允炆都忘了自己對面還坐著一個老外。
“看完了?”
“是的。”
“你這可不地道。”
朱允炆打趣了一句:“為了這摞資料,朕寫了幾個時辰,編譯更是忙乎了一整天,你這片刻鐘頭就看完了。
用你們那里的話說,這叫做不尊重別人的勞動成果。”
屋里都笑了起來。
“既然看完了,那就說說看,有什么感觸。”
“嘆為觀止。”
格里安奇驚嘆不已的說道:“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偉大的陛下,您擁有一個多么強大和富庶的國家,擁有著多么聰明的一群臣民。
在這個名叫泉州的城市,貴國的商人正在創造屬于商業的奇跡。
我一直認為,只有歐羅巴的商人才是真正的商人,他們聰明、狡詐和貪婪,但是貴國的商人顯然要更甚。”
這一番話說的朱允炆臉色一黑:“這算是贊美嗎?”
“當然。”
格里安奇并不覺得自己的表達方式有什么問題:“對于商人來說,這些詞匯就是贊美。
商人本就應該是貪婪和狡詐的。
因為商業行為本身就是一種欺詐行為。
貴國有句話叫做‘王婆賣瓜,自賣自夸’。
本來并不甘甜的水果也一樣要夸得天花亂墜,這不是在欺詐嗎?”
朱允炆頓時語塞,話糙理不糙,人家格里安奇說的還真沒毛病。
“任何行業都有行業準則,更不能以誠實守信這種美德來套用社會的每一個角落。
如果這個天地之間沒有了謊言的存在,那您也一定不會喜歡的。”
格里安奇對泉州的發展贊嘆不已,他從來沒有想象過,竟然能有一個港口城市可以做到如此大規模。
“泉州,一個奇跡的城市。
這里的城市商業化已經全面成型,這座城市里的人,無時無刻不在為了攫取財富而奮斗。
這就是對商業最大的尊重,是商人這個身份最好的詮釋,一切為了財富。”
見格里安奇三句不離開一個錢字,朱允炆有些煩躁的揮手。
“朕不是來聽你宣揚你那套資本至上論的,朕想要聽你有什么好的辦法,來給泉州眼下過熱的商業化潑一盆冷水。”
給泉州的商業體系潑冷水?
格里安奇覺得大明的皇帝簡直是瘋了!
這樣已經完全成熟的經濟體系,不想著繼續擴大化,反而要打壓?
“偉大的皇帝,泉州,就是一只坐落在海邊的資本城市猛獸,而開放的港塢就是這只吞金怪獸的血盆大口。
想必以您那媲美上帝的慧眼一定可以看到,這座城市正在為您的帝國吸納無盡海量的財富。
為什么要打壓他呢?”
“因為資本的貪婪性是永無止境的。”
朱允炆沉聲道:“他們在吸納所有能夠看到的財富和利益,將來,這只猛獸壯大起來,就會無限吸食人民的血肉。
在朕的國家,他們只擁有財富的支配權和享有權,而不應該擁有經濟體系規則的制定權。
如果不在現在把這只猛獸關進籠子里,他們將來就會染指不該他們惦記的東西了。”
格里安奇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有些無法理解朱允炆的思想。
這個世界弱肉強食,叢林法則本就適用于社會的方方面面,有什么好糾結和擔心的?
“好吧,偉大的皇帝陛下,這個國家的一切都屬于您,您希望如何做,我一定盡心盡力的幫助您。”
格里安奇選擇了妥協,反正打壓的也不是他,他也就無所謂了。
“首先要限制非大明的資本的流入,不能讓非我大明的資本占比率增加到可能會威脅到本土資本的地步。”
朱允炆提出了第一個要求,日本和阿拉伯的摻股入資,讓朱允炆心情很不爽。
這讓他有種國家的錢進入外國人口袋里的感覺。
“其次,你早前提過的,隨著貿易順差的擴大化,勢必會沖擊到我大明民間的經濟體系,使得銅錢與白銀的匯兌體系崩潰。這一點,你要想辦法。
最后,朕覺得眼下我大明的商人一直在追求資產的數量擴張化,而不是鼓勵技術的質量化。
產出能力一直在原地踏步,只是一味的雇傭人手,招募更多的勞動力,這不還是在原地打轉轉嗎?”
面對朱允炆提出的這三點要求,格里安奇的臉龐一陣抽搐。
大明的皇帝,好難伺候啊。
“限制非本土資本流入可以依靠律法來解決,或者出臺注冊許可限制。”
格里安奇思忖片刻后才開口:“貴國有著嚴明的商業授權條例,未經批準的商業行為是禁止的,這一點略作補充即可,比如一個商會中的非本土資本一旦占比達到多少,就無法進行注冊。
如果注冊后的資本引入,地方的商業管理部門可以進行年審,審查違反條例的話,就將商業許可注銷掉。
至于第二點也好處理,通過貿易獲得的現銀,亦或者南洋、日本這些國家的商人來到大明之后進行采購。
達到一定數額的大宗交易,禁止直接使用全數現銀與當地商會進行財貨交割,可以將這筆交易中的現銀按比例存入當地的銀行,持銀行等價的票券使用即可。
即現銀加票券的支付方式來完成大宗商品交易。
只要銀行的信用體系不崩潰,完全可以承受下來,還能增加中央的儲備銀。”
格里安奇的回答讓朱允炆頻頻點頭,而后便急迫的問道:“那第三點呢,該如何引導?”
資本的積極性是擴張和進步,朱允炆只知道歐羅巴就是在資本主義大興后,科技水平得到了迅猛的躍升,而眼下的大明,資本已經開始彰顯其兇猛性,論財富,整個歐羅巴綁在一起也不見得就比大明富有。
沒道理生產力一直原地踏步啊。
“有前兩點就不能有第三點,這是相互沖突的。”
格里安奇無奈的一攤手:“偉大的皇帝陛下,您要求的第三點想要實現,就必須鼓勵和支持資本繼續強盛下去,這根您想要打壓資本的初衷恰恰南轅北轍。”
這個回答是朱允炆始料未及的,他怔住了。
“為何?”
“偉大的皇帝,您不覺得,您的帝國人力有些過于膨脹了嗎?”
格里安奇用他那一貫的夸張的肢體語言表達自己內心想法:“上帝啊,一個擁有七千萬人口的強大帝國,就好比一個垂垂老矣的婦人,能夠走動已經殊為不易了,還如何健步而飛呢?”
生產力不進步,跟人口有個毛線關系!
朱允炆聽得有些糊涂,好在他脾氣好,知道不恥下問。
“你就別賣關子了,抓緊說。”
“直白點解釋,就是勞動力過于廉價導致的不思進取。”
格里安奇說了一個朱允炆從來沒有注意到的點:“既然勞動力本身的價值并不高,以資本的特性,他們當然會去追求資產的數量擴張化,而不是把重心轉移到技術的質量化。
這就是為什么您會發現,擁有著上億財富的皇商總會,那么多的大財主們拿著這些錢去吃喝玩樂,而不是投入到技術研究中去。
皇商總會的財富來源,其實就是在吃政策的紅利或者說,是在吃他們腦袋上那個金字招牌的紅利,并不是他們本身有多少本事。”
廉價的勞動力,限制了資本的進取性,放大了資本的貪婪性。
這個回答還真讓朱允炆有種耳目一新的感覺。
而眼下皇商那群宗親的表現,可不就恰恰是如這格里安奇說的那般無二嗎?
“雙喜,今天接下來的安排都取消掉,派人去那海灣酒樓買些好菜回來,朕今天到要好好請教一番。”
忽必烈都能對綠教徒禮賢下士,召來給自己蓋皇宮,當朝堂大臣,朱允炆有什么好端的架子。
“您的開明使我受寵若驚,您的光輝比肩上帝,作為您卑微的仆人,可不敢當請教二字。”
“別客氣,飲茶。”
朱允炆手一擺。
“今天由你來給朕好好上一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