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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三章:編修建文大典(中)

  乾清宮里,朱允炆沒有先介紹自己對于《建文大典》的構想,而是將南直隸省考的考卷發下去,讓四人先看了一遍,不出意外的,四人俱都不由自主皺起眉頭。

  “南直隸的考題,有的是民生方面,也有經商和律法方面的,不出意外,考的一塌糊涂。”

  朱允炆輕笑著搖搖頭,倒是替這些考生說起了好話。

  “沒辦法,是朕想的簡單了,讓一群沒有當過官的人來動筆治理地方,哪里考得好呢。”

  平素里大家喝酒的時候總能吹的山呼海哨,真遇到具體事件,這群基層的士子學生可就麻了爪,絞盡腦汁也不知道該怎么辦,除了假大空的大道理說的比誰都順溜。

  “我記得翰林院在洪武年的時候,還煞有其事的編修過一本《縣令到任須知》以及《責任條例》,有這么回事吧。”

  聽到朱允炆問起這件事,四人都笑了起來。

  洪武年,很多翰林進士下放基層任縣令,但縣令的工作跟他們在京城里搞學問那完全是兩碼事,很多學子到了地方瞬間兩眼一抹黑,根本不知道該從哪里下手,更別提開展工作了,為此,太祖皇帝找了幾個類似后世的優秀縣令,召集他們到翰林院編修了這么一本為官指南。

  一個縣令下到地方,首先要抓哪些工作,其次要走訪哪些地方,最后要處理哪些疑難雜癥,那本書上都有。

  這本書有多厲害呢,一個縣里大小事項一百余條,可謂事無巨細都給你講的一個明明白白,你不用費腦子請師爺,就拿著這本書按照上面的步驟去施政,包管三年地方省府的吏考能過。

  后來,有的家庭條件好的官員更加懶惰,干脆請一個師爺,讓他按照這本書來代行縣令職責,自己在家躺著睡大覺,吏部又一人發了一本《責任條例》,這兩本書,就是大明進士的必修課文。

  而這兩本堪稱為官教科書的題材,從洪武年一直貫徹到清末。

  這也就是所謂的按綱施政。

  太祖的意思就是我不需要你有你的想法,我只需要你按照我的想法來當官就成。

  一本《縣令到任須知》,讓無數進士縣令在下放的時候,無論他是去遼東還是去甘肅,亦或者去福建、兩廣、云南,他到地方的所作所為都是這般生搬硬套,根本不懂得變通。

  曾經也不是沒有那種心高氣傲之徒,他們倒是挺有思想,覺得做官不能這般生硬,不能搞按綱施政,他們覺得自己可以治理好地方。

  誰還不會治個國了?

  結果就是他自己的想法搞得更是亂七八糟,被太祖氣的一刀砍翻,從此嚇得這天下縣令都老實下來。

  小本本治國成了明清兩朝的常態。

  “朕看了這本《縣令到任須知》,也看了《責任條例》,有感而發,這才想要編修一部《建文大典》來,你們倒是可以理解為新的《為官須知》。”

  聽了朱允炆的意思,楊士奇第一個表示贊同。

  “陛下圣明,為官須知這種東西,確實是非常重要的。士子寒窗苦讀,讀的書到底都是一些大道理,深入基層安民地方,根本用不到什么圣人言論,確實需要一些指導的為官教材。”

  先說完這些吹捧的廢話之后,楊士奇又提出了擔憂和質疑。

  “但是恕臣直言,施政還是需要因時、因地制宜,不能按照印刷術那般,一次性制造一大堆一模一樣的縣令,距離中樞近的江南地區還好些,但是偏遠省份,光一個民族風土問題就打得頭破血流,像兩廣和貴州,至今仍然是一天一小打,十日一大打,流血事件層出不窮,這些問題哪里是一本為官須知能解決掉的。”

  一本為官須知,就好比是工廠的流水線,批量生產了一大批仿佛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官員,甚至連他們的思想都是一模一樣的,漢民集中的中原地帶還玩的轉,漢土混居的邊疆那可不行。

  明清兩代,我國跟少民的沖突持續了六七百年就沒有停止過,出兵平亂的血腥鎮壓那更是不勝枚舉,僅洪武一朝,就有數十起出兵超過一萬的大型鎮壓戰役,兩廣、貴州、云南、遼東、甘肅和福建,都有平亂鎮壓的記載。

  土民伸手要權,甚至要獨立,搞國中國,往大了說這是分裂國家,往小了說,誰都想當土霸王,寧為雞頭不為鳳尾嘛。

  “沒錯,朕就是基于這個考量,所以才要喊你們來一同商量這《建文大典》的編修工作該怎么寫。”

  朱允炆不住頷首,而后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朕打算,將這《建文大典》分門別類,設人文、政治、經濟、青史、律法、文數、運動等幾大類。”

  四人埋頭開始在各自的小本本上抄記,耳邊聽著朱允炆的不住念叨。

  “每一個大類要收集自先夏商時期就開始有文字記載的,我中原與周邊國家的所有事情,將其分門別類的歸置在一起。

  比如人文,在這個大類中要包括各地方的風土人情、各民族的文化習俗、百姓日常的一些生活常識、以及除我大明以外的各國國情。

  記述下這些事情的目的,是為了讓將來沒有一個新的官員都有一定的知識儲備,讓他們到一個新的地方后,懂得如何了解并尊重地方的文化差異,聰明的,更會利用這些知識來穩固管理或者說統治。

  政治,這個大類朕的想法是包括時事、朝廷的施政綱領、朕和內閣一些發表在求是報上的思想論調。

  學這個知識的目的,是為了讓那些基層的官員胥吏能夠在思想上跟朕與內閣保持高度的一致,不能任由他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以免施政跑偏。

  經濟的話,這一塊大類暫時不要觸動太深,朕還在構思,就簡單的先提兩句,比如商業可以富國富民,要鼓勵民間商業行為勇于改革開放,其他的一些論調暫時控制一下。

  青史,自夏商時期至今朝,這一塊是最好收錄和整理的,就將我華夏幾千年下來的各朝隨著時間線的推移都記下來,包括除我大明以外,咱們那些鄰居撮爾小國的發展,有文字記述的也給記下來。

  古人云,以史為鑒,可以知興衰。讓他們多學學史書,方便他們知道什么事該做,什么事不該做。

  律法就比較重要了,除我大明現行法律以外,自法誕生之前的禮開始,到今朝所有跟禮、法、信有關的內容都記述上去,包括隋唐、兩宋時期官修整理收錄的律法文書選集都要一字不落的收錄起來。

  至于文數,即文學與數學,文學不用多說,只提數學這一項。

  朕看了一下早前兩宋和逆元時期,我中原的數學進步,包括朕研究推行的現在替代文字流通于市場使用的‘大明數字’,這些都要記錄進去。

  而最重要的,便是沈括當年的那本《夢溪筆談》,這本書不得了哇,說明咱們的先民對于數學、科技和工程(物理)、火藥(化學)、醫藥(生物)等各個領域都是有研究的,這些要全數細致的收錄整理起來。

  至于運動分析這一類的話。”

  朱允炆掃視殿內,良久才鄭重其事的開口,頓時讓所有人大吃一驚。

  “即自陳勝吳廣起義開始,到太祖的《諭中原檄》,幾千年來大小起義、造反、復國、北伐等所有不管打著什么旗號,最終目的都是為了獲取政治權利的行為,你們稱之為造反,在這里,朕給他取了一個新的名字,叫做革命運動。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就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通過武力和流血殺人的行動。

  自陳勝吳廣喊出的那句‘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就是我中原歷史上第一句革命口號,他們要革秦朝的命,而張角的黃巾之亂革的大漢朝的命,同樣,太祖高皇帝北伐,革的是暴元的命,沒什么見不得光,張不開口的,事實就是事實,你提與不提,它都在這。”

  乾清宮里一片死寂,內閣四人都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著朱允炆。

  頭一回聽說有皇帝要將這青史上起義造反的事還收錄整理起來,甚至教給天下人的,這算什么騷操作?

  教天下人怎么造反嗎?

  又或者,像皇帝口中,教天下人如何革大明朝的命?

  “陛下,萬萬不可啊。”

  楊士奇率先拜倒,連連苦勸:“焉有為叛亂者著書立傳之理?如此一來,國將不國啊。”

  自楊士奇之后,另外三人也是忙拜下身子,勸諫起來,口徑都是為了朱允炆能夠收回成命,這前些項說的都不錯,完善起來確實對將來大明基層士子做官大有裨益,但這最后一項太離譜了,哪有教自己的臣民如何造反這個道理的。

  這幾個人的反應完全在朱允炆的意料之內,因為他這個想法早在他準備推行省考的時候,便一直在考慮,而今天,他覺得他這個想法已經完善,并且具有極高的可行性,所以他選擇拿出來說。

  為什么要將這幾千年青史層出不窮的造反或者說革命行為都抄錄下來?

  這就好比后世的父母,很少有教孩子性生活知識是一個道理,這是一種難以啟齒,被人引為禁忌的行為。

  朱允炆剛穿越來前的社會風氣已經很開放了,十個家庭里面,倒也有那么一兩個開明的父母,會在孩子青春期左右的歲數開始教育孩子,讓孩子懂得什么叫生理構造和一些性生活知識,但是仍有絕大多數的父母,還是絕不會告訴孩子什么叫做性!

  朱允炆記著自己印象中很小的時候,他的父母就說他是垃圾堆里撿到的,哪怕到了高中,那個九十年代,他朱允炆還是這么認為!

  為此他還問過他的老師和同學,老師難以啟齒,同學竟然還有跟他一樣,都來自垃圾堆。

  垃圾堆還有生產孩子的功能了?

  孩子不懂,父母不教,但青春期的性沖動是每一個孩子都必然要經歷的必由之途,那就天雷勾地火,一發不可收拾了。

  同樣的道理,在古代,造反是最大的忌諱,沒人敢說,更遑論收錄整理一本造反合集了。

  但是你不提,老百姓就不懂了嗎?

  他雖然不懂,但他知道活不下去要殺人,知道官倉里面有糧食,知道打進官倉可以活下去,這就跟孩子雖然不懂什么叫做性,但是也會跟從生物的本能,進行活塞運動一般。

  老百姓造了反,就會死人,孩子偷嘗禁果,不懂得保護就會懷孕。

  千攔萬阻,最后還是釀成惡果。

  “知道朕為什么要讓他們都懂得什么叫造反,又或者什么叫革命嗎?”

  朱允炆走下御階,扶起四位閣臣,自己干脆也就坐在了這四人之間,跟他們解釋起來。

  “知道為什么黃巾之亂、黃巢之亂,頃刻間便嘯聚幾十甚至上百萬百姓嗎?”

  “民無活自當反。”

  楊士奇回了一句,便看到朱允炆頷首。

  “不錯,民無活自當反,所以才有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這句話,但究其原因,還是因為老百姓不懂什么叫造反,只有那么寥寥幾個起事的人懂,所以他們利用口號、畫大餅的形式蠱惑了這群老百姓,讓老百姓們相信他們口中所謂‘均田地、免稅賦’這種廢話,甘心情愿為了這些野心派沖鋒陷陣,舍生忘死。”

  口號這種東西,具有蠱惑人心的力量。

  什么闖王來了不納糧,什么太平天國的“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業者有其產。”老有所依、少有所養,這些說難聽點就是畫大餅。

  “他們口口聲聲的都是為無產、活不下去的老百姓爭取權益,憑什么老百姓灑了熱血、丟了生命為他們打下一大片江山之后,他們反而做起了皇帝呢?這個皇帝不應該所有老百姓一起當嗎?”

  大殿之內,四人俱都笑了起來。

  都當皇帝,那這皇帝領導統治誰?

  話說到這里,楊士奇四人便是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為什么要赤裸裸的將造反這種事流于文字,目的就是為了培養更多的‘野心派’!

  想造反,可以啊,朝廷教你。

  這個造反啊需要蠱惑人心,需要鼓動沒有文化的老百姓,需要人手的幫助,需要口號。

  學會了嗎?

  那就去造反吧。

  “以前是一個人挑旗造反,嘯聚數萬、數十萬人,以后是十萬人都想造反,誰來當這個老大?”

  朱允炆笑了起來:“人心吶,都想做老大,都會喊口號,結果就是誰也不服誰,最后大家伙發現誰也不服誰,結果也就干脆懶得造反了。”

  懂造反的人越多,那這個反就造不起來了。

  道理就是這么簡單,你會喊口號,我也會喊口號,別跟我扯什么狗屁崇高的理想,灌雞湯,我知道你的目的其實就是想當皇帝,就是單純為了追求權力而已。

  你說你是為民請命,那我也說我是為民請命。

  老百姓納悶了,都為我請命,那我聽誰的?

  你們不是說為我請命嗎,為什么操刀子砍人這種事讓我們這些老百姓上,你們這些口號家反而躲在后面?

  當社會進步到這種形態的時候,一種迥別于造反的形式就會誕生:

  集會游行抗議!

  自民國始,老百姓已經不信造反這一套了,因為老百姓懂得了造反的真諦,他們有訴求不再會輕易的被野心派蠱惑而選擇暴力解決問題,而是會選擇通過集會、游行等方式來表達自己的訴求,希望政府可以改變政策,讓利與民。

  后世一個但凡上過九年義務教育的都會簡單的懂得一些政治和歷史,也懂得什么叫做革命,所以誰會因為別人喊兩句口號,就甘當馬前卒?

  別鬧了,拿誰當傻小子呢。

  后世國外最常見的便是罷工游行,但即使同被資本盤剝,工人階級都很難團結一致的去對抗,往往很容易被利益所分化,這就是人性中的利己主義行為。

  “一個造反者是條龍,一群造反者是群蟲。”

  朱允炆這么一說,這殿內四人便眼亮起來。

  “朕將歷朝歷代的起義運動都收集起來,寫在書上告訴世人,將來朕還會普及教育于天下,讓老百姓也能讀書識字,也懂得造反的本質,那個時候天下就不會再有人造反了。”

  “陛下說的極是。”

  楊士奇嘖嘖稱奇,心悅誠服。

  “自古造反者一呼百應,才能掀起如海浪摧堤之勢席卷天下,而要是連最底層的百姓都懂得了什么叫做造反,那誰還會為了成全別人當皇帝而付出自己的生命呢?對于人性的把握,陛下圣目如炬,臣驚為天人矣。”

  “古人不希望使民開智,唯恐民開智而動搖統治,卻不知,民越聰明才越難騙。”

  陡然間,朱允炆嘆了口氣。

  “人有了智慧,他的一舉一動就會考慮利益,會權衡和計算,而民不開智,就容易被蠱惑,被煽動,最后事情便鬧得越來越大,滿盤傾覆。

  朕立《建文大典》的目的,就是要開天下百姓的民智,這樣一來,我大明的江山才能真正的堅不可摧!”

  一個闖王能打進北京城,逼死崇禎帝,一群闖王呢?

  幾百年后,李自成口號就算喊的再如何響亮,也沒人會搭理他了!

  跟著你造反,我們賣命讓你當皇帝?

  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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