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心中對于知識產權很是看重,但是朱允炆還沒有打算在這個時候就推動知識產權的相關立法,天底下的老百姓對《大誥》和《大明律》都沒整明白呢,法律觀念這個玩意跟現在的大明根本沒有什么關聯性。
將來再說吧,倒是可以搞個手抄草版送到臺灣去,雖然可能一百年之內都不太可能打一次有關的官司。
這就跟朱允炆送到臺灣去試行的他自己操刀修改潤色的《新大明律》一樣,臺灣眼下的政治價值就是大明的試驗田。
他朱允炆眼下最重要的還是國內這一攤子基本盤。
六月的大朝會,除了比過往的朝會要悶熱許多之外,便是這氣氛令人頗有些心旌神搖。
“聆圣訓。”
高亢的尖細嗓音自雙喜口中喊出,滿朝百官向著朱允炆的方向躬著的身子便又下沉了兩分。
滿意的看了看自己一嗓子下去的震懾力,雙喜這才低眉順目的后退幾步。
“朕的事不多,兩件。”
大朝會的規矩朱允炆定下的就是不說廢話,有事說事,別一張嘴先扯一圈古記典籍的玩意,作為提倡人,他說起正事來更是直觀明了。
“第一件事,戶部山東清吏司的郎中來了沒有?”
話音落下,班列中便走出一人,俯身候命。
“一個月過去了,朕讓你們的人去山東丈量的孟、曾、顏三家的田畝數量弄明白了沒有?”
“回陛下,一應田產之數具悉勘合之上。”
這名歲數不大的郎中取出隨身攜帶的奏本遞呈給了御階下站候著的宦官,后者接過后轉呈到朱允炆的御案之上。
當然,這份奏本朱允炆早就看過了,戶部山東清吏司的官吏在五月底回京之后,一應三家的數目戶部就核算了一遍,隨后夏元吉就入了宮,拿到朝會上來說,一是要走官方過場,二一個也是要曉諭非戶部的官員知悉。
“孟、曾、顏三家合計田畝數五萬八千六百畝,自洪武元年至今三十五年,其應繳糧稅數目應一次性繳納總計二十三萬七千三百二十石,依太祖洪武年糧長制,因三家無需繳糧而免了山東糧長補繳糧額不足的數目,三十五年內的虧支合計七萬八千四百石,總和三十一萬五千七百二十石。”
三十萬石!
這個數字朱允炆是心里有數所以不做反應,但是百官卻都齊齊吃了一驚。
三大家,拿得出這筆錢嗎?
短短三十五年的功夫,三大家真的能差了國庫這么多的虧損嗎?
當然不可能!
最簡單一點,這個數字之中,除了后半部分的糧長制虧支是明確的數字,因為每一年的山東缺額部分都會免除掉三大家所在府那個糧長的虧支,不會讓他為三大家買單,那么每一年都會有詳細的記錄,一合計就足夠出來。
但是前半部分那就是胡扯了。
丈量三大家的土地是今朝才做的事,繳糧的標準也是按照今朝的數目來定的三十五年總額,關鍵是三大家之前那些年,哪里有那么多的土地啊!
人家洪武前期說不準才只有三五百畝地,卻要繳五萬畝的糧稅。
說句不好聽的,總產值還沒有糧稅高呢。
這就是朱允炆擺了明的坑他三大家了,戶部丈量的時候,三大家不是沒有拿當年的田契來說事,來證明他們家每年的土地數額,關鍵是戶部不認啊。
皇帝金口玉言的說過了,以你今朝的田產數來定三十五年的總合,有冤的話,夠種去找皇帝伸去,我們戶部只管量,丈量完之后給你們報一個總數,你們就可以按照這個數老實繳納了,少一兩糧食都不行!
雖然說三十萬石糧食換算下來不過十幾萬兩,但三大家也不是老孔家那般,他們又不養土匪,這些年的家底子就算也有不少,也架不住一下拿出這么多來。
榨干不至于,也掏的七七八八,讓本就不富裕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
“都聽到了吧。”
看著一大群人的面色都頗為震撼,朱允炆漠然道:“不過三個人家,三十五年就虧了國庫幾十萬石的糧稅,全天下還有多少不繳糧的,匯總起來,又該是一筆多大的數字,這筆數字朕心里沒數,眾卿家心里有數嗎?”
所有人的眼皮都猛然跳動起來。
洪武年,胡惟庸定了免稅田制度,規定自秀才、舉人、貢生、稟生各級功名學子的免稅田數量,又規定了官府職俸田的數量,自一品往下至地方縣衙官吏的免稅數,這個規矩參考了隋唐和兩宋的一些數據。
士子近千年不納糧嚴格來說是不對的,因為都有明確的記載,只有不超過封頂的限制才可以不納糧,一旦超過還是要繳納的。
當然,這個制度是隋朝時定下的草版,唐朝時開始施行。
隋以前的兩晉時期士子才是真的不納糧,因為九品中正制從骨子里就是政治妥協,國家的主人從來不是司馬皇室。
隋煬帝楊廣廢了舉薦權就弄得他自己焦頭爛額,哪里還有精力推行世家繳糧。
唐朝時的職俸田制度中宗時期推行,至玄宗安史之亂后廢止,因為地方節度尾大不掉,加上馬嵬坡皇權掃地,又緊跟著朋黨之爭,限制士階級繳糧就成了一紙空文,誰還拿這政策當回事?
兩宋時期的職俸田制度從建國到亡國一直都在施行,就是一粒糧食都沒有收上去過,原因的話大家都懂。
與士大夫共天下嘛。
老趙家對這一塊看的很開,任由地方欺上瞞下想怎么搞怎么搞,職俸田定了兩百畝的封頂,地方屯到三千畝也裝看不見、聽不到。
皇權就壓根沒出過開封和臨安。
王安石還沒開始變法呢,宋神宗就差點被士大夫集團掀翻皇位,那還不趕緊嚇得推行祖制,也就是粉飾太平,裝傻充愣。
一年地方上能出幾十次規模不大不小的起義,也從側面反映了所謂的職俸田制度的糜爛腐敗。
而太祖立國大明的免稅田制度明初用不上、明中沒有用、明后就完全是笑話了。
明初期,有學問的人很少,空印案時期,太祖不得不從地方按照舉薦走訪的方式來選拔中央干部,很多的秀才舉人直接進入中樞為官,誰也不知道天上哪片云彩有雨,地方的縣官誰還會派官差去找那些秀才、舉人公的收稅。
被朱允炆以反詩案坐罪斬首的前禮部尚書鄭沂,他當官前在老家教書,素有才名、清名,被太祖察,招至御前奏對。
太祖很滿意,第二天鄭沂直接做了禮部尚書。
解縉修明實錄太祖實錄,朱允炆看到這一段也是傻眼。
一部尚書就這么給了一個從來沒當過官的玩意?
也怪不得他兒子花天酒地,陡然從貧下中農成了全天下排前十的紈绔衙內,換誰家孩子都跑偏。
明中期,士大夫集團開始逐漸掌權,皇帝的精力放在拿內廷跟外廷對抗上,什么東廠、西廠、內廠的都整了出來,可見戰況激烈。
明后期,眾正盈朝,崇禎皇帝比起他哥哥木匠皇帝都不如,淪落到勒緊褲腰帶連自己吃碗肉都舍不得的地步。
非亡國之君碰上一堆亡國之臣。
綜上來看,士子不納糧這句話刨根問底來看,是沒有錯的。
職俸田制度就好比是婊子立的牌坊,那些中下層的官吏士子靠著這個來吸納掛靠田并孝敬上級,而高層又沒人敢管,自然變成上下團結一致跟朝廷皇帝斗智斗勇。
無論怎么惡心異族,雍正的官紳一體納糧成效是斐然的,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延續了清朝的國運,雖然他自己家八旗貴胄的鐵桿莊稼沒有砍,但是所有八旗大員舉凡是有田產的,也一樣要繳稅。
取消職俸田制度,有一畝地就繳一畝地的糧。
然后雍正就被口誅筆伐罵成了灰。
而今大明朝上下由不得他們不心生恐慌,因為皇帝前腳才剛剛削了宗親的年俸,加上逼得三大家帶頭繳糧,轉過頭來推行天下取消職俸田和免稅田,這不是水到渠成的事嗎?
誰他媽都跑不掉!
“陛...陛下。”
一個官不大不小的官員哆里哆嗦的走出來,跪在地上頓首:“這與祖制不合啊。”
事到如今,他們唯一能引為依靠的,只剩下太祖皇帝留下的皇明祖訓和胡惟庸定下的祖制國法了,希望以此來讓這個跑偏的‘無道昏君’懸崖勒馬。
“你們口口聲聲說要遵祖制,什么是祖制?”
就知道有人會反對,無非是利益集團推出來試試他這個皇帝決心的替死鬼罷了。
朱允炆對此絲毫不感到意外,他也沒打算誰站出來就殺誰。
允許反對意見不允許反對行為。
就是你可以嘴上嗶嗶賴賴說兩句,完后該繳給我繳了就行,這樣的都是好寶寶。
你要是嘴上一百個同意,完后背地里給我轉移躲避,那可就殺頭不分大小,抄家不分宗親!
“朕觀史書,先秦時期,除食邑以外,哪怕是丞相、御史大夫也要繳糧,上至王公大臣下到販夫走卒,一套商鞅法不分貴賤,這算是祖制嗎?”
朱允炆居高臨下的看著這個一臉冷汗的替死鬼,反問道:“先周時期,井田制更是天下以公為主,這算祖制嗎?
夏商時期,巴掌大的國土,更是生產統一管理,這算祖制嗎?
還是說炎黃二帝這兩位老祖宗?”
翻看史書,你會看到文明的進程本質就是先共和然后集權帝制再造共和。
“你們動不動就喜歡拿祖制來說事,誰能告訴朕,到底要聽哪一位祖宗的?”
朱允炆寒聲道:“要不,朕廢了科舉,恢復諸位卿家的舉察權,再重現一次上品無寒士,下品無士族?”
所謂誅心之言,莫怪如是。
那官員被嚇得抖如篩糠,再也不敢言語。
朱允炆揮揮手懶得搭理他,后者便如蒙大赦般的退了回去。
“吾皇圣明。”
就在朱允炆繼續開口說話的時候,班列之中走出一人,大家伙打量一眼,都下意識的一撇嘴。
新任的通政司右參議許不忌。
一個靠著流血運動、靠著煽動百姓動不動給別人扣黑帽子一躍成為大明政壇新星的玩意。
許不忌才懶得關心同僚對他的看法呢,大家伙都是文人,文人是有骨氣的,偶爾拍一拍皇帝的馬屁,給同行潑點污水扣幾頂帽子能叫下賤嗎?
這都是基操好吧。
“臣以為陛下說的甚是有理,自古以來凡是循祖制治國的無不以失敗亡國為終焉,須知因時制宜,一成不變的墨守成規最終只有一敗涂地。
先商鞅變法才有老秦自貧瘠的關西之地一躍而成戰國七雄之首,后有黃老之學成就文景之治,足可見任何時期治國最需要的不是循先人成功的典例,而是自行摸索出最適合當朝的新政才能開創大世。
陛下目光如炬、洞若觀火。一眼便看出宗親年俸這條祖制幾百年后的隱患,早早廢除,而今又通過孟、曾、顏三家所繳的欠稅看出天下士紳不交稅對國庫的虧空之巨。
天下百姓能擁有當今陛下這般的圣明之君,臣起自寒微深有體會,莫不感動的無以自持,只能代天下百姓給陛下行三拜九叩大禮。”
說罷,這貨還真就跪地上咚咚咚的砸起腦袋來。
奉天殿里頓時一片鴉雀無聲。
朱允炆嘴角微微抽搐,都不知道自己該如何看待這個由他一手提拔起來的家伙,這是個真不要臉的讒臣啊。
還沒等朱允炆感慨完,新任的吏部員外郎胡廣也跑了出來,張嘴就是一大篇歌功頌德的錦繡文章。
這個江西士子運動的領頭羊,他的古文功底可比許不忌強得多,說起話來也要比許不忌更加的有底氣,很多朱允炆自己沒想過的地方,經他嘴里引經據典的延伸引用之后,還真就把朱允炆的形象塑造成了集古今圣賢為一身的千古一帝。
“革歷朝之糟粕、取圣賢之精華。”
胡廣昂著腦袋,神態亢奮:“非當今陛下再無堪當圣君者。”
這朝會,跑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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