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陽。
當牛莊驛和海州失守,多鐸戰死,全軍覆沒的消息傳回來之后,城中立刻哭聲大起,不止是哭泣死在海州的家人、兒子、父親,更是哭泣自己的未來。
所有人都知道,再沒有希望了。
大清,亡了。
整個景象,如末日一般,
崇政殿。
小順治和群臣都是哭。
垂簾后的布木布泰倒還能鎮定,一勁問:“領輔政呢?他怎么還沒有來?”
終于,臉色煞白,一夜之間就白了頭的多爾袞在殿門口出現了。
海州的失守,多鐸的死,對他來說,無異是天崩地裂的沉重打擊。
進到殿中,跪在順治面前,多爾袞欲哭無淚。
眾人看著一夜白頭的領輔政,在震驚之外,心中不禁又多了一些惶恐。
“領輔政,你的頭發…”
垂簾后的布木布泰小聲的驚叫出來。
“領輔政,我大清該如何?”順治卻是哭問。
“大清已經無兵可用,如今,只能放棄遼陽和盛京,退往赫圖那拉,徐圖再起…”多爾袞痛苦的說道:“臣都已經妥當了,但是皇上下旨,立刻就可以啟程。”
“…”順治卻無語,他淚水止不住,全身顫抖。
放棄盛京,逃往赫圖那拉,就等于是放棄了父祖的基業,這決定,不是容易作出的,至于徐圖再起,就更是想也不敢想。
“鄭親王呢?他那邊可還有兵?”
垂簾后,布木布泰問。
“剛剛收到的消息,鳳凰城…已經失守了,鄭親王正在退往通遠堡和連山關…”多爾袞痛苦報。
連山關之后就是威寧營,也就是后來的本溪市。本溪市距離沈陽不過一百來里,一日可到,也就是說,如果再是猶豫,繼續留在盛京,就有可能面對被明軍左右夾擊,全面包圍的危險,到時想要想要逃亡赫圖那拉也是不行的。
“啊!”
順治驚的跳了起來。
垂簾后的布木布泰卻已經是下定了決心,低泣道:“事到如今,沒有其他辦法,一切都聽領輔政的。”
多爾袞向垂簾拜了一下,然后看順治。
順治站在御座前,呆愣了片刻,目光環視這正大光明的崇政殿,又看殿中哭泣的老朽群臣,像是說撤,但話到嘴里,卻是怎么也說不出來,只能大哭著,轉身往后殿狂奔。
眾人哭送。
布木布泰卻沒有離開,依然在垂簾后聽政。
順治一走,決策都交于多爾袞,多爾袞的殺伐果斷,立刻顯現,他站起來,頭腦清楚,聲音清晰,命令堅決的分派撤退事宜,因為早有準備,所以分派起來并不困難。
“索尼!”
“在!”
“你負責斷后,待皇上,太后,八旗撤退完畢之后,就舉火焚城,城中一間房,一口井都不能給明人留下!”
“嗻!”
領命之后,眾人都去執行,殿中最后只剩下多爾袞和布木布泰兩人。
布木布泰嘆息的問:“大清撤了,漢人怎么辦?”
“愿意跟大清走的漢人,大清不拋棄。不愿意的,也不強迫。”多爾袞回。
不是不強迫,實在是赫圖那拉小城小地,容不下太多的人,且沒有糧食,漢人跟的越多,壓力就越大。
布木布泰用手帕試淚,隨即又嘆息:“海州失守,漢人已經是離心離德,又還能有多少人愿意和我大清共度風雨呢?怕是已經沒有多少了,對了,我聽說,洪承疇的病還沒有好?”
多爾袞默了一下,然后緩緩道:“臣明白,洪承疇能用則用,如果不能用,臣會處置。”
布木布泰沒有明說,但多爾袞卻已經明白她的意思了。
洪宅。
滿城悲戚,天氣陰暗之中,一個干瘦的老者正在病榻之上,來回的輾轉,不時的,暗暗嘆息幾聲。
正是洪承疇。
自從回到沈陽之后,他就開始裝病,又或者是,他并不是在裝,而是憂慮過重,真的是病了,這些日子,在多爾袞數次探望,太醫的調理下,他身體本來已經漸漸有所康復,但今日,當海州失守,多鐸戰死,“大清”最后殘余的一點精銳也全軍覆沒的消息傳來之后,洪承疇心中驚恐,頭疼欲裂,感覺又犯病,連床也是起不出來了。
大清亡了,遼陽沈陽肯定要放棄,赫圖那拉也守不了多久,以隆武帝的雄才,一定會追殺女真到天涯海角,他這個貳臣,叛臣,不是死在逃亡之中,就是會像祖大壽一樣,被多爾袞當成賠罪品,交給隆武。
想到那種結果,洪承疇驚恐的滿是冷汗。
怎么辦?怎么辦啊?
“老爺,領輔政來看你了!”
管家來稟告,雖然是管家,但并不是洪承疇的親信,是多爾袞派來的監視者,時時刻刻監控洪承疇的一舉一動,所以,洪承疇想要裝病,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啊,快扶我起來。”洪承疇掙扎的坐起。
但不等管家扶他,多爾袞就走了進來,口中道:“先生身體要緊,不必起來。”
洪承疇睜大了渾濁的老眼,見幾日不見,多爾袞竟然是白了頭,臉色憔悴,仿佛一夕之間老了十幾年,他驚訝的不敢相信。
多爾袞卻淡然,揮手令管家退下,自己拿了一把椅子,就在洪承疇的病榻邊坐下,目光深望:“先生,大清已經是無路可走了…”
洪承疇假裝驚駭,要下榻跪拜,但被多爾袞按住,然后多爾袞將海州失守,多鐸身死,濟爾哈朗從鳳凰城敗退,明軍十幾萬大軍,左右夾擊,盛京遼陽難以堅守,他已經下令撤退,所有人都往赫圖那拉的決定,告知了洪承疇。
聽完,洪承疇擠下了兩滴老淚:“臣無能,沒有能幫到王爺啊。”
多爾袞的目光,始終盯著洪承疇的臉,口中道:“時勢適然,非人力可以強為。一會就要往赫圖那拉撤退,那里冷,先生早做準備。”
洪承疇感激的點頭:“一具殘軀,愿為大清肝腦涂地。”
多爾袞點頭,起身離開。
待多爾袞離開,洪承疇躺下來,長長的松了一口氣,他能意識到,多爾袞剛才的問話和眼神,其實都是在試探他,如果他有一些的猶豫,態度不夠堅定,多爾袞說不得就會起了疑心,繼而殺了他。
所幸,他完美的應付過去了,雖然他心中充滿了惶恐,對于建虜的前途已經完全失去了信心,但天上地下,他已經沒有了其他的去路,明知建虜這艘破船即將沉沒,他也只能硬著頭皮,死撐到底。
“老爺,都已經收拾妥當了,我們什么時候走?”
管家走進來,驚慌的問。
洪承疇斜他一眼:“等著吧,一會就來人。”
撤退(逃亡)的命令一發出,沈陽很快就亂成了一團,赫圖那拉是一個遙遠的地方,不要說漢軍旗蒙古旗,就是建虜八旗,也有很多人沒有去過那個地方,只知道那里是一個寒冷的大農村,放棄盛京,逃往赫圖那拉,猶如是天堂變成地獄,但再惡劣的地獄,也比留在盛京等死的好,于是各種逃亡的車馬,擠滿了道路,建虜八旗扶老攜幼,帶著能夠攜帶的所有家當,一邊哭,一邊順著他們先祖來的路,往舊日的祖居地而去。
洪承疇,范文程等漢臣智囊,連同已經被多爾袞貶稱庶民的祖可法,多爾袞派專人護衛,乘坐馬車,攜帶家眷,也擠在逃亡的人群中。
“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范文程和洪承疇同坐一輛馬車,面對車外的凄慘以及前路茫茫的驚恐,范文程竟然嘆息著吟起了詩。
洪承疇卻是裹緊了身上的大氅,閉著眼睛,一句話也不說。
有名有姓的漢奸貳臣無路可走,只能硬著頭皮跟隨建虜逃亡,但普通的漢軍旗,甚至是很多蒙古旗卻不愿意跟著即將滅亡的建虜,去往那一個鳥都不拉屎的地方,他們寧愿繼續留在沈陽。
跟誰也是跟,大不了明軍來到之后,向大明投降。聽說明軍并不濫殺,他們的性命總是可以保全的。
但他們沒有想到,建虜不但是要撤退,而且要焚城,
所以黃昏之時,當斷后的索尼先點了皇宮,隨后在城中到處放火,準備將所有一切都付之一炬的時候,那些沒有跟隨建虜逃走的漢軍旗和蒙古旗不愿意了,雖然留下的他們大部分都是老弱,但眼見自己的房屋被燒,一無所有,建虜已經是日薄西山,滅亡在即,這種情況下,他們終于是拋下了對建虜八旗的畏懼,先是哭求阻止,阻止不成,就開始反抗了。
“殺!”
對于阻止放火的人,不管漢軍旗蒙古旗,甚至留下的八旗病殘,索尼只是一個字。
進入夜晚,沈陽城竟然是爆發了一場內斗,在八旗的屠刀之下,所有試圖守護自己家園的漢軍旗和蒙古旗全部遭到了屠殺。
同一時間,遼陽也燃起了大火。
鎮守遼陽的勒克德渾在接到多爾袞的命令后,急急慌慌的撤退,同時也照多爾袞的命令,在城中到處放火,要將遼陽變成一座廢墟,不給明軍駐扎,修整,以及獲取給養的機會。
但他們剛點著半個城,明軍前鋒騎兵,吳三桂和馬科就殺到了,兩人一邊追擊建虜,一邊滅火,遼陽城僥幸得以保存了一些,但三天后,當兩人來到沈陽城下,發現沈陽已經是殘磚碎瓦,一片灰燼了。
據說,沈陽的大火,直燒了兩天兩夜,連城磚都燒裂了。
“速去稟報孫閣部,就說我關寧騎兵已經收復沈陽了!”
吳三桂聲音振奮。
雖然是一片殘磚碎瓦,雖然是廢墟,雖然是空城,但收復沈陽的意義,依然是十分重大。
沈陽,大明遼東都司所在地,歷經幾十年的屈辱和灰暗,今日,終于是重歸大明,再現榮耀了。
消息傳到孫傳庭,又迅速傳到大明京師。
乾清殿。
看完遼東送來的軍報,隆武皇帝朱慈烺臉上卻沒有太多的喜色多爾袞沒有死守遼陽和沈陽,而是放棄兩地,帶著最后的殘余,退往赫圖那拉,等于是又拖了一場加時賽。
赫圖那拉是建州女真的祖居地,那里,山高林密,道路遙遠,不利于行軍,薩爾滸之戰時,建虜就是憑借赫圖那拉周邊有利的地形,以及他們強大的機動力,以一敵五,最終打敗了明軍。
如果多爾袞成功撤退赫圖那拉,那么,孫傳庭帶領的大明精銳,肯定是要走一遍楊鎬杜松他們當年所走過的道路了。不同的是,建虜已經沒有了當年的實力,就算現在大明精銳兵分十路,他們也是抵擋不住的。
但遙遠的路途對參戰各部,依然是一個嚴峻的考驗,更嚴峻的是后勤補給,沈陽已經是廢墟,沿途的道路和水源,也被建虜破壞,大明要想去往赫圖那拉,并不容易。
不過朱慈烺仍然堅信,孫傳庭一定能妥善布置,直搗赫圖那拉,將建虜連根拔起&
相比與遼東戰事的進展順利,朝廷的“一體納糧,一體當差”卻并不那么順遂,雖然已經作出了決意,并且由河南布政使司衙門試行,但內外非議依然不斷,仍然有官員士紳不停的上疏,橫挑鼻子豎挑眼,又或者是提出悲觀看法,認為極難成功,朝廷應該早做預防。
為此,朱慈烺不得不在朝議之時,再一次重申自己的決心,并警告那些唱反調,甚至是暗中反對者,不要抱著看好戲的心思,更不要煽風點火,“一體納糧,一體當差”,非是施行不可。
同時,朱慈烺也有密旨給河南巡撫堵錫,令他不要擔心羈絆和反對,專心施行朝廷的大政,他會是他最最堅強的后盾…
“陛下,蔣閣老求見。”
田守信稟報。
“讓他進來吧。”朱慈烺抬頭。
腳步聲響,內閣首輔蔣德璟一往往常,邁著沉穩的步子而進,見禮之后,舉起手中的一份奏疏:“陛下,福建水師提督,鄭芝龍的奏疏到了。”
“哦,快拿來。”朱慈烺道。
在遼東戰事和一體納糧,一體當差的朝廷改革大政之外,鄭家水師的處置,朱慈烺一直也都在關注中,就錦衣衛的密報來看,鄭芝龍一直都不是太老實,雖然不敢公開破壞朝廷的開海和中外通商,但私下里小動作不斷,福建水師的紀律,也始終拉不起來。同時的,朝廷旗,鄭家船鄭家兵的現象,在福建水師絲毫沒有得到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