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來吧。”
阿濟格的聲音很慢很緩,像是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方能說出來。
“謝王爺!”
一片起身謝恩的聲音,隨即,各回各位。
而比較機敏和信心的圖爾格和李率泰卻發現,貝子傅勒赫一反常態的沒有跟隨英親王出現。
是怎么了?出什么變故了嗎?
但兩人并不敢多問。
“圖爾格,城外情勢如何?”阿濟格問。
圖爾格起身,將城里城外的情勢進行稟報雖然將錦州團團包圍,但明軍卻沒有要攻城的跡象,如果說,在多爾袞的大軍沒有到來之前,明軍可能是想要圍點打援,因此不著急攻城,但現在多爾袞大軍撤去,錦州變成孤城,明軍卻依然沒有攻城的跡象,那就說明,明軍從一開始就抱定了要困死錦州的念頭,面對錦州堅固的城防和三四百門的大小火炮,明軍好像連一兵一卒的傷亡都不愿意付出,硬生生的要耗死城中的所有兵馬。
這一點,各個將領其實早已經明白,并且竭力抗拒過,就在多爾袞帶兵撤走,明軍主力大軍追擊的那一晚,阿濟格登上城頭,圖爾格親自帶兵出城,想要撕開明軍的包圍圈,但面對明軍的三重壕溝和無盡的火器,最后傷亡慘重,不得不退回城中。
經此一次,城中主力損失過半,再也無力出城突圍。
到現在,只能坐困孤城。
如果明軍大舉攻城,他們還能拼死一搏,展示一些英雄膽氣,但明軍偏偏不進攻,只讓絕望的氣氛和死亡的氣息,持續籠罩。
加上沒有糧草,這樣的煎熬,實在是折磨。
“輔政王不可能敗,錦州為大清要地,更不可能不救,輔政王忽然退走,一定是別有隱情,本王相信,輔政王很快就會帶兵返回的!”
“所以,我等必須堅持!”
“誰也不能動搖,動搖者,斬!”
雖然竭力堅持,但說到最后,阿濟格還是劇烈咳嗽,整個人搖搖欲墜,竟然好像是坐也坐不穩了,站在旁邊的管家都塞要攙扶,但被阿濟格目光一瞪,嚇的縮回了手。
眾人都黯然,英親王的身子,終究是不行了,今日軍議,明顯就是強撐著出現的。
“上吧。”阿濟格道。
腳步聲響,王府仆人為眾將上了碗筷和盤子,接著,鐵鍋中的肉也被分割端了上來。
熱氣騰騰,令人垂涎欲滴。
“都吃,吃飽了殺敵!”阿濟格命令。
眾將都沒有懷疑,以為英親王府中有庫存,又或者是新殺了戰馬。面對端上來的肉,誰也耐不住饑火,開始大塊朵頤。
但漸漸的,有人感覺到有些不對了,不止是因為阿濟格沒有動筷子,只是咳嗽的,更因為肉的味道實在是有點怪,再細細看,發現王府仆從的表情,也是一個比一個怪,每一人望向桌上湯肉的表情,不是垂涎,而是驚恐…
圖爾格最先按住筷子,接著李率泰,然后漸漸的,所有人都停下了。
因為氣氛太詭異了。
“你們可知這是什么肉?”見眾人都停下了,阿濟格咳嗽的問。
沒有人回答。
只有火把噼里啪啦的燃燒聲。
于是,阿濟格自顧自的回答了:“不錯,就是人肉!”
聽到此言,堂中微微騷動,雖然城中吃人頭已經不再是秘密,各部已經開始了,但他們這些高層將領卻還能勉強吃到一點馬肉和糧食。人肉,他們還沒有開始呢。
想不到今日提前在王府之中嘗到了。
而阿濟格的下一句更是讓他們驚駭。
“而且是小兒傅勒赫的肉!”
“啊?”
聽到此言,堂中人都是大驚,圖爾格更是驚的跳了起來:“王爺,這這這…”
語無倫次,一時不知道如何說?同時也不敢相信。
怎么會?貝子爺怎么會變成鍋中的肉?
阿濟格的表情卻是森然:“傅勒赫無德無能,膽小怕事,居然要勸本王投降,這樣的兒子,本王要他何用?大清又要他何用?不如化作勇士們的盤中餐…”
聽到此,所有人都是臉色發白,只覺得咽喉被什么東西一掐,好似喘不過氣來,更有人雙腿顫栗,舌頭發苦,啊,他們居然把小主子給吃了…
“傅勒赫就是明例。敢有人提投降者,殺無赦!”
阿濟格大聲說。
哇,哇!
到這時,終于有一人再忍不住胸口的嘔吐感,不顧禮儀,快步沖出大堂,趴在堂前臺階的獅子上,玩命的嘔吐了起來。
卻是察哈爾蒙古小親王阿布奈。
對他這樣的小年輕來說,何曾經過這樣的殘酷?
阿布奈一邊吐,一邊哭,估計這一刻,他后悔死了。
阿布奈的嘔吐,令很多人都有嘔吐的同感,但他們都強忍著,等待阿濟格下一步的命令。
一口氣說了這么多,阿濟格好像也是精疲力盡了,揮手:“都下去吧。”
于是,眾人驚恐的站起,向阿濟格行禮,然后逃也似的離開了大堂。
一出大堂,就再也壓制不住,三三兩兩的的蹲在堂前,嗷嗷的吐了起來。有人看到鐵鍋邊的人骨,就吐的更是利害了。即便是圖爾格和李率泰也不例外。
所有人都是一個想法:虎毒也食子,王爺,太狠了啊!
王府中的驚恐,高文采并不知道,但城中徹底斷糧,戰馬食盡,人吃人即將全面展開的亂象,以及各軍各部的驚恐和絕望,他卻是清楚感受到了,其實在多爾袞的大軍忽然撤退,儼然是放棄了錦州之后,城中的軍心和人心早已經是崩潰了,不再是動搖,而是變成了無助的絕望。只是因為有建虜八旗的強力彈壓,方才又堅持了這七八天了,七八天時間過去,沒有援兵之外,糧食有徹底斷絕,只能人吃人,這樣的慘景和人間地獄,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
建虜八旗走投無路,只能跟著阿濟格咬牙堅持,但漢軍旗和蒙古旗,卻沒有人想要陪他們一起送死。
高文采知道,時機終于是成熟了。
“郝六。你等一會,我去方便一下。”
高文采向和他一起巡夜的郝六笑,順手將燈籠遞了過去。
郝六態度倒是好,接住燈籠,笑道:“去吧去吧,我等你。”
高文采去往墻角的黑暗處。
郝六站在原地等。
等了好一陣,始終不見高文采出來,他心中不禁懷疑了起來,于是提著燈籠,小心翼翼的向前探進,口中叫道:“譚川?譚川??”
一直到墻角根,死胡同擋住他的去路,他也沒有發現譚川的蹤跡,臉色一變,口中輕叫一聲:“呀,不好!”
轉身就往回狂奔。
但只是奔了兩步,他就停住了,提高燈籠,臉上露出假笑:“啊,譚川,原來你在這啊。”
一個人影從旁邊的斜角里閃了出來,面無表情的看著他。
正是譚川。
不理會郝六的假笑,高文采上前一步,慢慢逼進郝六:“剛才你說不好,是什么意思啊?”
“沒什么意思,我就是看不見你著急。”郝六臉上還是假笑,但腳步卻開始后退,并且迅疾的將右手燈籠換提到左手,原本提著燈籠的右手,則是慢慢的摸向了腰間的刀把。
“是嗎?”
高文采也露出笑,然后忽然一個欺身,一個健步就躍到了郝六的面前,郝六大吃一驚,本能的扔了燈籠就要拔刀。
但晚了。
高文采手中的短匕已經搶先一步刺進了他的咽喉…
一擊致命,毫不拖泥帶水。
郝六翻著死魚眼,眼神驚駭,口中咕嚕咕嚕,一個字也沒有說,就被高文采伸手扶住,慢慢的放倒在了地上。
鮮血從他咽喉出噴涌而出。
燈籠熄滅,高文采悄然離開。
此人是李率泰派來監視高文采的,雖然隱藏極深,但卻也騙不過高文采的眼睛。
除掉了盯梢,高文采接下來就可以自由行動了…
兩百里外。
廣寧。
雖然老天幫助,降下大雪,多爾袞帶著最后的主力僥幸從大凌河逃走,又一路冒著大雪,往廣寧而去,但其付出的代價卻也是相當慘重,不說幾乎是丟棄了所有的輜重,也不說昨日的激戰,只說凌晨的突圍,在李定國、黃得功的猛烈阻擊,其后又率兵追擊,吳三桂虎大威佟翰邦陸續趕到,繼續追殺的情況下,只在大凌河的東岸,就差不多又扔下了五千具的尸體。
其后逃亡廣寧的道路,又凍又餓,在雪地里跋涉,不過一百里的路程,卻是足足走了一天一夜,凍死累死無數,很多走不動路的漢軍旗都選擇等在路邊,向大明投降,將官們根本喝止不住。
“多爾袞,害了大清啊!”
望著道邊倒斃的尸體,以及身邊越來越少的護衛,和積雪嚴重,難以行進的逃亡道路,豪格一邊哭,一邊罵。
第二日凌晨,多爾袞逃進廣寧城,終于是可以喘息一口,等待了一天,簡單清點,發現逃回廣寧的,竟然只有兩萬人多一點,比起最初和代善分兵之時的六萬青壯,竟然是足足少了一半多,而且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驚恐,再沒有過去的驕傲和勇氣,很多人一進廣寧城,就跪趴在地上,放聲大哭。
臨時行轅內,多爾袞一個人躲在房里,用力捶打胸口,無聲哭泣…
多鐸和豪格卻是又爭吵了起來,兩人甚至是拔刀相向,幾乎就要動手,幸虧被勒克德渾抱住了。
只在廣寧休息了半日,痛定思痛,反復思考之后,多爾袞就離開廣寧,急急退回盛京。
十五萬大軍出征,到現在只剩下兩萬余人,上下信心已失,糧草輜重更幾乎是蕩然無存,這種情況下,已經是無法再戰了,現在多爾袞能做的,就是返回盛京,加固防守,以備最后的決戰。
離開廣寧前,多爾袞下了兩道命令,
第一,令達爾漢率兵三千,駐守廣寧。一來繼續收攏敗兵,二來抵御明軍的攻擊,以為大清爭取更多的時間。
第二,廣寧以東的所有地方,但是大軍撤退經過,全部堅壁清野,能燒的燒,能毀的毀,道路橋梁也要破壞,不給明軍利用的機會,沿途大大小小,一百多個驛站和堡壘,全部放棄,人員撤退,一直撤到海州,才是終止海州距離遼陽不過一百余里,距離沈陽不到三百里,更是蓋州復州去往遼陽沈陽的樞紐,因此非是死守不可。
多爾袞率領戰敗殘兵剛剛離開不久,大明追兵就到了,隨即將廣寧團團圍住,令建虜投降,達爾漢不應,只是督促死守。
天啟二年,廣寧之戰時,因為叛徒孫得功的出賣和巡撫王化貞的昏聵和無能,廣寧輕易落入建虜之手,六萬大軍一朝潰敗,今日大明軍旗重新出現在廣寧,兵圍廣寧城,也算是事情回到了當初的起點。
冥冥之中或許早有定數,叛賊孫得功死的早,但他的兩個兒子,孫有光孫思克卻都被多爾袞留下守衛廣寧,尤其次子孫思克,后來建虜入關之后,還成為了河西四漢將之一,和張勇、趙良棟、王進寶齊名,但這一世卻是不可能了。
一場忽然的大雪,嚴重阻礙了明軍追擊的速度,原本應該在當日上午抵達大凌河的扎薩克圖騎兵主力,足足到了黃昏,才能艱難趕到大凌河,想要追建虜也是來不及了,兩日后,孫傳庭率領的六萬步兵主力,陸續來到了大凌河。再兩日后,孫傳庭的大纛出現在了廣寧城下。
“萬勝,萬勝!”
眾將列隊迎接孫傳庭的大纛,將士齊聲歡呼。
雖然圍殲計劃失敗,多爾袞和建虜主力逃出了生天,但就大明來說,大凌河依然是一場漂亮的大勝仗,不但殺傷殲滅了將近一萬多建虜,擊殺俘虜了大批的建虜八旗宗室和將領,逼的守衛大凌河堡的碩塞投降,更有大批的漢軍旗在李定國吳三桂等人的追擊之中,成建制的投降。
孫傳庭獎勵眾將,并上報朝廷,為眾將敘功,隨后在勸降無效的情況下,決意對廣寧展開總攻。
“轟轟轟”
“殺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