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險峻的局面,多爾袞心中不禁涌起一陣悲涼和無奈。
眼前的這些情勢,他早就已經想到了,但偏偏避不開。
三道壕溝和十幾萬的明軍,橫亙在他和錦州之間,他不知道,錦州城中還有多少糧食?又還能支撐多久?更不能知道,明軍是否會有洪承疇所說的破綻?
更為痛苦和急切的是,現在營中存糧已經耗費了一大半,也就是說,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他必須在軍糧耗盡之前,擊敗明軍,不然不但救不了錦州,這十幾萬大軍,怕也是要崩潰了。
前一次松錦之戰,明清雙方僵持了一年,黃太吉才找尋到洪承疇頭重腳輕的弱點,一舉破之,這一次,一定不會有那么長的時間…
不是明敗,就是清破。
“告訴孔有德,給本王放三炮,以告訴英親王,大清的援兵,到了!”多爾袞道。
相隔二十里,壕溝阻絕,無法傳遞消息,只能希望大炮的巨響,能振奮錦州城中的軍心。
同一時間,大明兵部尚書,薊遼總督孫傳庭正站在高高的角樓上,舉著千里鏡,徐徐觀望,當見到建虜大軍浩浩蕩蕩,漫山遍野而來之時,他眼睛里沒有憂,只有喜多爾袞終于是按捺不住,終于是率領大軍來到錦州了。
如此,戰事就回歸軍機處的計劃。
多爾袞,既然入了此彀,就休想再全身而退了。
修整了五日,準備了五日,雖然天寒地凍,手不能伸,但在多爾袞的指揮下,五日后,建虜和喀爾喀聯軍,還是發起了對大明防線的攻擊,但不是總攻,而是小規模的試探,從南到北,幾十里的戰場上,小戰斗不斷,建虜不停的試探,想要找出明軍防線的薄弱點。
而明軍則是不動如山,無論建虜怎么攻,明軍都是結硬寨打呆仗,憑借壕溝胸墻,按部就班的防御。
這種態勢的戰斗,從十二月初一直持續到十二月下旬,也就是即將過年的前幾天。
這十幾日間,大大小小的戰斗,將近數百場,建虜和喀爾喀聯軍每日的傷亡,都在千人左右,而就現在的天氣,但是重傷,不病死也要凍死。相反,因為有壕溝和胸墻的保護,棉衣、柴薪、醫藥后勤的充足,明軍的傷亡卻是極少。
面對如此局面,建虜上下都是焦慮。
臘月二十三,小大,經過十幾天的試探之后,多爾袞決意發起總攻,從錦州松山一線,突破明軍防御。
只所以選擇小大,就是奢望在小大里的節氣里,明軍的防守會有所懈怠。
“砰砰砰砰”
巨炮轟鳴,天搖地動,這一次,多爾袞將所有能夠攜帶的大炮,都帶到了錦州了,但比起大明的火炮,他們不但在數量上,在質量上也差了很多,已經沒有了上一次松錦之戰時,雙方重炮旗鼓相當,在乳風上架炮互轟,打的地動山搖,建虜還略占上風的景象了。
為此,多爾袞秘密命令孔有德和馬光遠趁夜將重炮集中運到了錦州松山一線,經過兩天的準備,二十三,小年的上午,建虜重炮忽然對錦州松山一線的明軍防御陣地展開了猛烈轟擊,同時的,喀爾喀騎兵踩著松山近海冰凍的冰面,從海面繞道,往明軍防線后方攻去。
明軍在錦州松山一線,挖掘了大量壕溝,截斷了道路,但面對海面,他們卻無法修筑太多的防御,誰讓松山距離海邊,只有十幾里呢?多爾袞正是看準了這一點,他想要效仿天啟年間,第一次寧遠戰役時,他大清勇士趁著冬季冰封,馬踏冰面,襲擊覺華島,殺散島上的明軍,將明軍囤積在島上的糧草,全部焚燒一空的前例,再造一次輝煌。
但這一次,為的不是糧草,而是繞行明軍防線的后方。從后方向明軍發起攻擊。
兩萬喀爾喀騎兵,土謝圖汗和札薩克圖汗各出一萬,分成四隊,馬踏冰面,急急而行。
而在錦州松山防線的正前面,多爾袞動用十萬兵馬,多用盾車,連續發動進攻,以吸引明軍的注意力,為喀爾喀蒙古騎兵的背襲創造條件。
“殺啊!”
“砰砰砰砰!”
炮聲,槍聲,喊殺聲,慘叫聲,戰鼓聲,號角聲,戰馬嘶鳴聲,響成一片。
十幾里的戰場,狼煙滾滾,金戈不斷。
“噠噠噠噠”
馬踏冰面,冰屑成霧,在十萬建虜正面攻擊的掩護之下,兩萬喀爾喀騎兵順利的繞過了明軍的松山防線,從其后方的塔山段登陸比起松山堡,塔山堡距離海面更近,前一次松錦之戰之時,吳三桂馬科等人都人就是順著海邊逃到塔山,方才撿回一條命的,今日天寒地凍,這里的冰面比鐵石還要硬,原本的船行波濤變成了騎兵通行的坦途,正適合喀爾喀騎兵發威。
“沖啊,拿下孫傳庭,揚我喀爾喀之威!”
成功繞后,且發現明軍在近海附近沒有太多的防御,土謝圖汗狂喜不以,振奮無比,他仿佛的已經看到了勝利的光芒,也仿佛看到那個裝著蒙古玉璽的寶匣,正被多爾袞雙手捧送,親自呈到了他的面前…
“呼哬”
喀爾喀騎兵沖擊極猛,上岸之后,立刻兵分數路,從后方向錦州松山一線殺去。
不過很快的,他們就察覺到不對了。
因為隨著深入,他們發現周邊的墩臺越來越多,道路也越來越難以行進,后方更是忽然有警報傳來,說有大隊明軍正在移動。
“不好,有埋伏!”
土謝圖汗大驚失色。
原來,建虜故技重施,想要馬踏冰面、繞后襲擊的小伎倆,早已經在孫傳庭的預料之中,為此,他故意松懈了近海的防御,卻在后方布置了一個口袋陣,就等著喀爾喀騎兵往里面鉆呢。
“撤,快撤!”
土謝圖汗大叫。
但晚了。
“殺虜!”
猛聽見一聲號炮,大地仿佛翻滾了起來,喊殺之聲震耳欲聾,明軍伏兵四出,白煙升騰,遂發鳥銃密集發射之聲,如爆豆一般,將喀爾喀騎兵打的紛紛落馬,接著,明軍騎兵也殺了出來,吳三桂,虎大威,劉肇基,馬科,劉良佐,李過,高杰等部的精銳騎兵,如一把把尖銳的匕首,忽然從兩翼殺出,將試圖撤退的喀爾喀騎兵沖的混亂,并將他們分割開來。
猛烈沖殺,刀砍槍刺之中,已經是陷入混亂的喀爾喀騎兵根本抵擋不住,逃命之中,不住的落馬…
這一戰,直殺的喀爾喀騎兵丟盔棄甲,血流成河,尸體鋪滿了從塔山到海邊的道路,最后連白色的冰面,都被染成了紅色。
喀爾喀騎兵兩萬人上岸,最后拼死逃回的只有九千人不到,剩余的一萬一千人全部葬身在明軍的包圍圈,或者是走投無路,最后下馬投降,總之,這是一場絕對的慘敗。
土謝圖汗僥幸逃回,但臉色煞白,整個人已經是肝膽俱喪,跟在他后面的札薩克圖汗運氣較好,剛剛上岸不久,就聽到了前方的喊殺,本能的意識到情況不妙,于是急忙撤退,等于損失的一萬騎兵中,大部分都是土謝圖汗的人馬,他札薩克圖,只不過損失兩千人左右。
后方。
聽到喀爾喀騎兵中伏的消息,多爾袞面無表情,眼中的失望,清楚的流露出來,半晌,他口中艱難的吐出四個字:“鳴金,收兵!”
背襲已經失敗,作為正面掩護的他,也就沒有必要繼續驅使大清勇士去送死了。
只是,經此一戰,大清勇士還有突擊明軍防線的勇氣嗎?
此戰,明軍雖然成功的守住了防線,但建虜在此戰中表現出的兇悍,還是令人印象深刻。
戰后,建虜兵的尸體鋪滿了原野,最激烈處,壕溝都快要被尸體填滿了,明軍擲出松油火把,燃燒壕溝中的尸體,其火焰,竟然燃燒了足足一個時辰,直到黃昏時,才慢慢地熄滅,皮肉燒焦的嗆人氣味,彌漫四方原野。
山海關。
大明皇帝臨時行宮。
接到松山大捷的軍報,隆武帝朱慈烺大笑站起:“孫傳庭,打的好啊!”
大寧戰役之后,朱慈烺從大寧移駕,往山海關而來,原本照他的想法,他想要到寧遠城,就近觀察,并且鼓勵前線的將士,但倪元璐劉永祚等大臣拼死諫言,說什么也不讓他出山海關,沒辦法,他只能將自己的行宮安置在山海關,一面就近接收錦州之戰的各種軍報,分析軍情,一面處置一些從京師轉來,內閣無法決斷的奏疏。
當聽到多爾袞率領建虜和喀爾喀聯軍,離開十三山驛,往錦州而來時,和孫傳庭一樣,朱慈烺也是微微松了一口氣多爾袞心里終究還是有一些的僥幸,他妄想靠他個人的謀劃和少許建虜精銳的兇悍,挽回已經頹敗的錦州局勢,可惜啊,大勢面前,個人的力量是極其微小的,不能振奮群體,沒有充足的糧餉,任何一方都無法在這樣的國戰中占到便宜,心中的僥幸,九成九是不可能實現的。
多爾袞來了,接下來錦州必有大戰,以錦州防線的穩固和孫傳庭的深謀穩重,多爾袞的失敗是注定的。
當然了,信心之外,朱慈烺也更加的小心謹慎,他督促內閣,要其不惜一切,也要保障大軍的后勤,明清決戰,未來幾十年的大格局,也許就在這幾月之間,就可以確定了,這種關鍵時刻,后勤一定要頂的上。
現在聽聞松山大勝的消息,知道多爾袞欲行詭計,想要偷襲大明后路,但卻被孫傳庭挫敗,并給予建虜喀爾喀聯軍重大殺傷之后,朱慈烺忍不住大喜,經此一次,多爾袞受到重大挫折,加上其糧草不濟,后勤不足,損失慘重的喀爾喀蒙古也必然會生出二心,建虜對錦州的解圍,將會越發的無力。
一句話,錦州局勢已經在大明的掌控之中。
對多爾袞來說,此時的上策其實是退兵逃走,說不得還可以茍延殘喘一段時間。
但朱慈烺知道,多爾袞現在還不會逃,不是多爾袞不想,而是他不能。
一來,天寒地凍,道路冰封,不利行軍,建虜二十萬大軍,如果現在撤退,即便大明不追擊,他們自己也可能會凍死、餓死、困死在路上,自古東北就有窩冬的習慣,不是因為懶惰,實在是大雪封路,無法行走,除了窩冬,再沒有其他選擇。
第二,這一次救援錦州,多爾袞刮地三尺,窮盡了建虜上下全部的民力和財力,傾巢而出,如果不能擊敗大明,解圍錦州,巨大的民怨和空空如也的府庫,也會令建虜在遼東的統治崩潰,這一點,不但多爾袞,相比代善多鐸濟爾哈朗等人也都是心知肚明,現在僅僅因為喀爾喀蒙古中了埋伏,損失了一萬騎兵,大軍就掉頭撤退,不但建虜眾臣,就是多爾袞自己也不能甘心。
就像是上了賭桌的賭徒,在沒有輸掉最后的籌碼之前,誰也不會輕易下賭桌的。
所以,多爾袞還會在錦州城下繼續強撐。
而這,正是大明所希望的。
建虜傾巢而出,國中無人生產,遼南和鳳凰城又戰事激烈,即便是有一座金山糧山,也終究會坐吃山空,民窮國亡…
“或許,已經可以收網了…”
望著巨大的沙盤地圖,朱慈烺輕聲呢喃。
錦州。
臘月二十三,小年日的一場大戰,令建虜損失頗重,面對大明難以攻破的壕溝硬寨,上下沮喪,當天夜里,天空忽然降下大雪,而且一下就是一夜,下到半夜的時候,建虜大營之中,忽然鼓角聲聲,所有士兵和仆從全部出動,并不是要發動攻擊,而是要清掃積雪,以免大雪將營帳壓塌。
一夜折騰,很多白天受傷的重傷員,當晚就死了。
建虜軍紀嚴厲,軍中不許啼哭,后半夜,營中隱隱傳出低泣,那是父哭子,弟哭兄的聲音,他們本不是軍士,只是被拉來的壯丁,白天一戰,他們這些炮灰死傷的最為慘重,當夜主值的大將正是鰲拜,他下令嚴查,所有哭泣出聲者,一律揪出來當眾斬首,人頭就懸在營門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