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到任京師,進入內閣和兵部之后,孫傳庭欣喜的感受到了現在朝堂和過往的不同。過往,朝中每一個人,即便首輔,也都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只恐一個不慎,朝為相,暮就成囚了。先帝是察察之君,動輒問罪,熹宗皇帝則不理朝政,魏忠賢專權,朝中所有人都不能自安,幾十年來,首輔閣員,六部堂官,走馬燈一般的換,鮮少有人能做的長久。
因此,上下氣氛甚為壓抑。
但現在,不論是進入內閣值房,軍機處,還是六部衙門,繁忙中,自有一股安定和向上之心,再沒有過往的壓抑和渾噩度日。
隆武陛下不輕任,也不輕罪,任務交予內閣,視結果對內閣予以獎勵或者是鞭策,內閣六部堂官,以穩為主,但有不法,都是交由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聯合勘察,陛下從不插手,最后所施刑罰,也都是國法所在,公開審理,未有超過者。
也就是說,陛下的喜怒都在預料中,沒有天威難測,沒有喜怒無常,臣子們可以用本心應對,以政績應對,而不用絞盡腦汁,去猜測、揣摩陛下的心意和喜怒。
原本監視百官的錦衣衛,現在變成了內情司,不再專職監視百官,而是擴展開來,搜集天下情報為主,同時的,東廠錦衣衛也都失去了直接緝拿百官的權力,但有罪,京師都是刑部都察院派人提拿,各省則是正式的公差。
如此,上下心安。
不過這并不是表示陛下放松了對官員的監督,錦衣衛之外,新設置的審計署和各省的督察院,以及密奏制度,都是為官員新加的鐐銬。此外,陛下推行各省按察使的任期固定制,一次三年,三年之后即轉任他地,不得連任,按察使不再是巡撫的下屬,而是直屬于京師刑部,除了負責本省的刑名事務之外,亦有監督巡撫的職責,巡撫不得干預刑名,司法權和行政權分開,加上各省的都察院,等于各省巡撫總督的權力,在地方也有了一些制衡。
陛下繼位以來,重在建立制度,其次才是用人。
這是很多人的感覺。
皇帝陛下只把制定國家方針大略、兵部、刑部、都察院、三品以上的官員任命的權力抓在手里,其他事務,全部交給內閣,非有大事,問都不問,只在每月月底,接受一次六部堂官的工作匯報。
原本每日都要舉行的早朝,也改成了大小朝,也就是三日一小朝,五日一大朝,小朝只有內閣軍機處和六部堂官能夠見到陛下,大朝時才是全體官員。
也就是說,現在的大明是真真正正的內閣負責制。內閣首輔的權力,幾乎已經是等同于過去的宰相。
最初,蔣德璟還十分謹慎,事事請奏隆武帝,但被隆武帝打了兩次回票之后,他才安下心來,小事情不再麻煩陛下,內閣六部研議,作出決定,立刻令下面執行,需要披紅的,直接找司禮監。
陛下抓著兵權,司法權,人事權,加上軍情司錦衣衛,還有《三文日報》的輿論權,看似抓大放小,但其實內外所有動向都在掌握之中。在孫傳庭的這樣人杰眼里,這一點,是看的很清楚的。
和先帝事必躬親、操勞過度不同,因為放權和信任,陛下的閑暇時間多了很多,所以才會有微服出訪的事情發生,如果是先帝時期,那是萬萬不可能的…
孫傳庭本是一個執拗、固執的人,認準的事情,絕不輕易低頭,不管面對權臣還是陛下,但幾次的宦海沉浮和三年的牢獄之災,加上年紀漸漸增大,令他的心性有了些微的改變,看事情,對政策,不再那么鋒芒畢露,固執向前了。
歷史上,孫傳庭只所以違背本心,率兵出西安,其實就是改變的結果,因為“大丈夫豈能再對獄卒乎?”
這是他的親言。
如果是崇禎十一年以前的孫傳庭,寧愿罷官下獄,也是不會出陜西的。
歲月磨平了孫傳庭的一些棱角,令他不得不有一些改變,但他骨子里的謹慎和執著,卻是始終沒有改變。
今世,孫傳庭自從出獄以來,小心謹慎,不敢再有錯誤,隆武陛下繼位之后,對他恩遇有重,信任有加,事事以咨詢,孫傳庭感激不盡,現在又入了內閣,掌了兵部,為薊遼總督,陛下將復遼的重任,交到了他的肩上,更給了他絕對的權力和榮譽,作為臣子,唯有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閣老,大寧到了。”
一個聲音在孫傳庭耳邊響起,將他驚醒。
卻是軍機大臣史可法。
這一次孫傳庭出征,軍機處史可法、帶著楊而銘袁樞,聯同下面的參軍參政,一共三十人隨行,加上孫傳庭本來的幕僚團隊,參謀力量十分強大。
孫傳庭1593年生人,萬歷四十七年的進士,史可法1602年生人,崇禎元年(1628年)的進士,論起來,孫傳庭是史可法絕對的前輩,只不過在仕途上,史可法身為左光斗的高徒,東林后起之秀,又被崇禎帝看重,順風順水,年紀輕輕就成了南京兵部尚書,孫傳庭卻是比較挫折,雖然勤勤懇懇,有功有績,但一直都不得崇禎帝的喜歡。
這一世,情況稍有改變,史可法沒有前世里那般的順當,漕運總督和南京兵部尚書的任上,他都遭到了相當的挫折,內心時不時的就會糾結,而一切都是因為隆武帝身為太子之時和登基之后的一系列改革。也正是這些風波和挫折,令史可法的心態和歷史上有所不同,個人脾性也有很大的成長,但仍然不夠。
作為前南京兵部尚書,總督一級的人物,隆武帝派史可法來為孫傳庭的副手,只為了四個字,歷練,學習,希望史可法能耳濡目染,從孫傳庭身上多學到一些東西,以為后面的大用。
孫傳庭微微點頭,抬頭望去。
只見遠方官道的盡頭,一座今年剛剛修砌完成的新城,出現在了面前,城池不大,但角樓、馬面,護城河,吊橋應有盡有,遠遠地,城頭飄揚的日月軍情在藍天白云之下,迎風招展。
“參見閣老!”
在大寧城之外,明軍各部包括張家口塞外三部和哈刺慎右翼蒙古都已經提前到達,并扎下了營寨,現在各部主將在大寧巡撫楊蕙方的帶領下,正在官道前列隊迎接,當載著孫傳庭的馬車停下之后,眾將跟著楊蕙方急步上前,一齊抱拳行禮。
緋袍紗帽,面色威嚴的孫傳庭站在馬車上,目光徐徐一掃。
寧遠營吳三桂、薊州總兵佟翰邦、玉田總兵劉耀仁,永平總兵王恩光,加上在地的大寧總兵李定國,此次出征的五位總兵都已經到了。
而在諸位總鎮身邊,還有張家口塞外三部和哈刺慎右翼的四位國公,他們這一次一共帶來了一萬騎兵。和過去不同,現在這四位國公,都披著大明樣式的甲胄,頭戴著今年兵杖局剛剛制造換發的笠盔,身上的鐵甲都是板甲鱗甲合一,里面還套著一層鎖甲,腰里別著短把遂發鳥銃,一應裝扮就如大明的總兵,如果不是他們外罩的蒙古戰袍,顯示他們的身份,倒要把他們當成是大明總兵了。
所有人都到齊,孫傳庭微微點頭:“免禮。”
然后邁步下了馬車。
在他身后,史可法、楊而銘、袁樞,以及固原總兵牛成虎緊緊跟隨。
而秦兵的第一悍將,陜西總兵高杰和北勝總兵李過此時正帶領更多的秦兵精銳,分批往京師、薊遼而來。
所有人都到齊,在眾人的簇擁之下,孫傳庭進入大寧城。
眼見這座塞外邊城,內部建筑井然有序,城中鼓樓為界,左右官衙區,居民區,涇渭分明,錯落有致,街道之上,行人往來,竟然隱隱現出一些繁華,孫傳庭在心中暗暗點頭。
進到巡撫大堂,孫傳庭立刻升堂點將,研討向義州進軍之事。
這一次,大明大張旗鼓,召集邊兵精銳和臣服于大明的塞外蒙古,于大寧城集合,雖然諸位總兵和蒙古國公還不能知道戰略目標是哪里?但這么大的動作,興師動眾,其消息早已經在草原上傳了開來,臨近喀喇沁草原和畏縮義州附近的蒙古部落聽聞,一個個都是驚惶不安這兩年多來,大明雖然沒有對他們繼續大舉用兵,但各路總兵,從薊州佟翰邦到大寧總兵李定國卻一直不停在襲擾他們,令他們左支右絀,防不勝防,期間,他們雖然也有勝利,但后勤補給跟不上,導致他們越打越弱,相反,明軍卻是越來越強。
漸漸地,他們對明軍邊境變的畏懼起來,不要說侵擾大寧,但凡明軍騎兵不再侵擾他們,他們就要感謝長生天了。
蒙古的疲軟,令鎮守錦州的阿濟格十分不滿,他暗中整頓兵馬,原本計劃今秋率領蒙古各部,發動大反擊,殲滅李定國,拔去大寧城,但不等他出兵,大明精銳主力倒是出現在蒙古草原了。
“閣老,巴林蒙古聽聞我大軍征討,已經連夜向喀爾喀遠遁,喜峰口土默特,喀喇沁右翼蒙古,正在退往義州,和盤踞義州的察哈爾蒙古,合兵一處。”大明巡撫楊蕙方就剛剛得到的軍情,向孫傳庭匯報。
喀爾喀,就是外蒙古。
孫傳庭站在沙盤前,微微點頭,巴林蒙古倒是聰明,逃之夭夭,這樣一來,大明要對付的就只有三個蒙古部落,要小心的,就是駐扎在錦州的阿濟格的八旗援兵。
楊蕙方繼續道:“喜峰口土默特,喀喇沁右翼蒙古,這幾年在我大明的封鎖和制裁之下,病不得醫,餓不得食,食不得鹽,穿不得衣,苦不堪言,民眾多有叛逃。喜峰口土默特能戰之人,大約兩千,喀喇沁右翼蒙古約有四千余人,察哈爾蒙古乃是前蒙古可汗,林丹汗的族人,受建虜優待,醫藥棉布多有接濟,義州周邊又一直都在建虜控制之中,無論草場還是他們開出的幾十萬畝的屯田,每年提供的物資,基本都能自給,因此,察哈爾蒙古實力猶存,全旗能戰之人,約在萬人以上。”
“此外,義州還駐扎五百建虜和一千左右的漢軍旗、”
“敵在義州的總兵力,共約一萬七千人左右。”
“義州和錦州,相距不到百里,但是義州有事,錦州的阿濟格一日可到。”
“錦州義州周邊田莊為建虜奴役,不得不為建虜勞作的漢人包衣,有七八萬人左右。”
“若是有事,也有可能被建虜動員。”
“這一年多來,下官一直試圖策動他們逃離,不過路途遙遠,建虜看的又很緊,成效還沒有顯現。”
介紹完情況,楊蕙方向孫傳庭一輯,隨即坐下。
一個年輕的將軍站起。
卻是大寧總兵李定國。
李定國是在地總兵,這兩年來,對周邊蒙古交戰不斷,最遠處曾經深入義州一百里,對周邊情況最為熟悉。
李定國向孫傳庭行禮,然后就喜峰口土默特、喀喇沁右翼和察哈爾蒙古的戰力和戰術特點,周邊地形地貌,水源氣候,進行詳細介紹。
李定國的聲音清楚而肯定。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著他。
堂中諸將,數李定國最為年輕,
但卻沒有人敢輕視他,不唯他曾經在烏克爾河之戰中,手刃愛新覺羅·尼堪,也不唯他千里奇襲,以六百騎兵擊破喀喇沁左翼,威震草原,更因為他就任大寧總兵以來的赫赫戰功,雖然在軍機處的命令下,寧遠騎兵營,薊州騎兵,永平騎兵對蒙古草原多有騷擾,但其中戰績最大,得勝最多的還是李定國,連吳三桂都略遜一籌。
更不用說,還有他的妹妹就是陛下最寵愛的李淑妃的傳言…
靜聽之中,原本大明的后起之秀,遼東第一將,寧遠騎兵營總兵吳三桂表情微有復雜。
現在,李定國是大明最耀眼的那顆將星,光芒已然是超過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