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川外海。
大明船艦帆檣如云,已經做好了臨岸登陸的準備,但冰封的近海阻擋了他們,令他們根本無法靠近,即便是最大型、最新打造的船艦,也無法向繼續上前。
旗艦之上,周遇吉和鄭森都是面色凝重。
尤其是鄭森。
昨夜忽然的降溫,出乎他的意料。也打亂了他原先的計劃。
正常情況,面對冰封的近海,他們只能繞行其他港口,但鄭森心中清楚的很,整個朝鮮半島,除了東面的羅津和先鋒,其他地方怕也不會比仁川好到哪里去,而如果繞行羅津先鋒,等于是要圍著朝鮮半島轉一圈,所花費的時間絕不是一天兩天,最少得十數天,而且羅津先鋒距離漢陽遙遠,從這兩地到漢陽,有得十數天,等于二十天后,他們才有可能到大漢陽城下,而這還需要一切順利,如果天氣不佳,建虜半路襲擊,他們不但不能救援朝鮮,說不得自己也會陷入危險。
所以沒有其他選擇,但有百分之一的可能,大軍也要從仁川登陸。
“總鎮,我們的登陸可能要改變了。”
鄭森抬頭看天,又看周遇吉,說道:“今日應該是一個晴朗天氣,等到中午時分,太陽高照,冰層淺薄的時候,末將派鐵頭船開路,配以萬人敵,應該可以開出一條通路來。不過沒有潮汐,船艦無法直接將弟兄們送上岸,需要用小船轉運了。”
周遇吉點頭:“去做吧。”
和鄭森一樣,他清楚知道,這百余艘戰艦,如果繞行羅津先鋒,那耽誤的時間是不可以接受的,而且有相當的危險,仁川距離漢陽不過八十里,距離南漢山城不到六十里,正是登陸救援朝鮮的最佳地點,但有一絲可能,他們也要在仁川努力。
鄭森抱拳領命,急急去準備。
“有船來了!”
此時,在水軍船艦的東方海面上,忽然穿了幾艘大船,遠遠看不清,但看起來不像是商船,而像是兵船,雖然旅順水師龐大,大小船艦百余艘,區區幾艘不明身份的船艦根本形不成威脅,不過整個艦隊還是緊張起來,作出迎戰的態勢。
“是朝鮮戰船,主將自稱朝鮮水師指揮使林慶業,說是來迎接我大明船艦的!”
很快,朝鮮戰船發出信號,雙方聯絡,一名朝鮮將官乘坐放下的小船,在兩個親隨的陪同下,登上了大明的旗艦戰船,和周遇吉鄭森見面。
“末將林慶業,乃是朝鮮水師指揮使,奉王上的命令,在此迎接大明王師!見過周總鎮鄭提督!”
取出官印和文牒,證明身份之后。林慶業行禮。
林慶業說的一口標準的漢話,若不是甲胄的不同,真可以當成是大明水師將領了。
而說話間,林慶業臉色漲紅,激動溢于言表,因為在這之前,他一直擔心大明王師的救援會不會來,又會來多少?此時見到大明船艦浩浩蕩蕩,大小船只百余艘。常理推斷,援兵將近萬人,他終于是可以放心了,他朝鮮,也算是有救了。
“林指揮免禮,情勢現在如何?”驗明身份無誤之后,周遇吉問。
“建虜兵圍南漢山城,隨時都可能會發起猛攻,情勢不容樂觀!”身為武將,林慶業遠比浮夸的朝鮮使者更為實際。
接著,林慶業又消息介紹事變的經過,以及事變以來的情況,現在沈器遠帶兵駐守南漢山城,朝鮮各路勤王兵馬也正在集結,最重要的是,建虜兵馬最不多。最多不過一萬人,但是大明王師登陸,殺到南漢山城之下,沈守御使從城中殺出,里應外合,定可將建虜殺一個的丟盔棄甲。
而林慶業率領不多的朝鮮水師原本是駐守江華島一代的,江華島是朝鮮國王避險的陪都,在他的設想里,明軍也應該會從江華島登陸,一來就近保護他們的王上,二來從江華島登陸也是最安全的,只不過情勢忽然有變,建虜來的太快太急,他家王上來不及逃到江華島,而是去了南漢山城,而明軍來援的消息,遲遲沒有傳來,林慶業心急如焚,將所有的船只都排出去,巡視海岸,打探消息,昨日,他終于是得到了消息,朝鮮外海出現大批的船艦,林慶業一時激動萬分,他知道,大明援兵到了,于是就親自坐船出海,前來迎接。
雙方簡單介紹,說明彼此情況,冷靜下來的林慶業對于大明水師決定從仁川登陸,他也表示了贊同,現在他家王上被困在南漢山城,就地理距離來說,從仁川登陸,是最快救援的第一選擇。
而原本仁川港勉強是可以通行的,因此林慶業對鄭森的決定,只支持的。只是昨夜的忽然降溫,將仁川周邊海域全部冰封,這一來,從仁川登陸就變成了一件困難的事情。
“鐵頭船?萬人敵?”
聽到明軍破冰的兩個辦法,林慶業有點驚奇,鐵頭船好說,但萬人敵真的能炸開冰面嗎?
中午,太陽高升,氣溫進到一天之中最高,照射之下,海岸冰層有所淺薄之時,明軍鐵頭船出現了。
顧名思義,所謂的鐵頭船,就是船頭用鐵片包裹的破冰船,但船頭下方并不是慣常的圓形,而是錐形,就如同是在船頭的下方,安置了一個鐵錐一樣。
號令之中,鄭森的部下曾德率領幾十個水兵,親自操縱,鼓起風帆,航向白茫茫地冰層。
“卡拉卡拉”
“砰砰砰砰”
前者是冰層開裂的聲音,后者是大型手炸雷,也就是改進型萬人敵爆炸的聲音。
鐵頭船破冰,萬人敵扔到已經有了裂縫的冰面之上,負責擴大冰開的范圍。
很快的,原本冰封的仁川近海,出現了一條海水洶涌,半水半冰的寬廣通道,如此,大軍船艦就可以靠近仁川港了。
林慶業看的目瞪口呆又驚奇不已,原本,他還擔心鐵頭船無法破冰,或者是傾覆,但此情此景卻讓驚訝,隨即他更是狂喜了起來,近海如此,想必仁川灣里的浮冰會更加淺薄,大軍船艦可以順著這一條開出的通道,順利進入仁川灣,再順利登陸,而仁川距離南漢山城不過六十里,登陸之后,大明王師可以很快支援南漢山城,如此,南漢山城有救,朝鮮有救了!
南漢山城。
城中臨時行宮。
燭光灰暗。
沈器遠一進入大殿,就被宮中衛士拿下了。
沈器遠不驚慌,因為他早有心理準備,知道今日入宮兇多吉少,但他還是入宮了,除了王命難違之外,他也是想要再一次當面全說王上,勸王上不可再三心二意,所謂一不做二不休,依然已經豎起了義旗,重歸大明,就絕不可輕易再改變。
但王上根本不在殿中,等待他的只有宮中衛士和禁衛營扈衛大將具仁垕。
具仁垕不但掌管朝鮮禁軍,也是李倧的表哥,是李倧絕對的親信和心腹。
沈器遠進入殿中之后,具仁垕面無表情的手一揮,宮中衛士立刻就將沈器遠圍住了。
“王上在哪里?我要見他!”
沈器遠悲憤大叫。
具仁垕依舊面無表情,冷冷說道:“奉王上令,緝拿沈器遠,并革除其一切職務。”
“王上!王上”
沈器遠卻仿佛聽不到他所說,而是扯開嗓子,大聲呼喊了起來。
以他對王上的了解,他知道王上一定躲在附近,正在偷聽,而且行宮并沒有多大,他聲音洪亮,周圍殿宇都可聞,足可以讓李倧聽的清清楚楚。
見沈器遠大喊,具仁垕臉色一沉,喝道:“拿下!”
衛士上前,但因為顧忌沈器遠的地位和威嚴,卻不敢威逼太甚。
沈器遠悲憤的大喊:“王上,建虜包圍南漢山城,為什么沒有發起攻擊?不是他們不想,是他們做不到啊。”
“南漢山城城池堅固,易守難攻,糧草充足,建虜卻是遠道而來,糧草不及,兵馬不足,雖然他們可以搶掠民間,但畢竟有限,現在寒冬臘月,大雪紛飛,多鐸已經是進退兩難,但是我朝鮮上下一心,堅定信心,不需要大明王師,我朝鮮就可以將他們擊退!”
“王上,大明援兵已經出海,多則五日,三則三日,就會來到朝鮮,勝利就在眼前,王上為什么要在這個時候聽信奸人讒言,三心二意?”
“三百年血誠,受恩深重,朝鮮已經負過大明,不可一負再負啊”
“懸崖勒馬,猶為晚之,一旦再向建虜屈膝,王上你將成千秋萬世之恥辱,為后世所恥笑!”
“王上,臣死不足惜,但王上豎起義旗,洗我朝鮮之恥,不可半途而廢啊!”
“王上,求你三思啊”
沈器遠跪在地上,吼道最后,已經是泣不成聲。
后殿里。
一個人正聽的瑟瑟發抖,臉色蒼白,沈器遠所說的每一個字,都像是利箭一樣的射中了他,他忽然覺得,沈器遠說的有理啊,自己不應該反復,如果大明援兵已經出發,馬上到朝鮮,那他只要咬牙堅持一段時間,就能挺過去,就能堂堂正正,光明正大,揚眉吐氣的繼續為朝鮮國王,不再受建虜的鳥氣。
想到此,他猛的站起來,就想到沖到前殿。
“王上,沈器遠胡言亂語。如果天降大雪,海岸冰封,明國援兵如何能來?
沈器遠只為一時之義氣,為了個人名聲,就將王上和朝鮮推入危險之中,其心可誅,其言,更是不可信啊!”
穿著紅袍的金自點跪在他面前,再一次的叩首。
李倧激動的表情,慢慢沉寂了下來,隨即長嘆一聲,軟倒在椅子里,耷拉下腦袋,再沒有起身。
前殿里。
在沈器遠大聲喊叫的時候,具仁垕并沒有阻止,他只是側耳仔細傾聽后殿里的動靜,當后殿死一般的安靜,沒有王上的腳步聲,也沒有王上的命令傳出之后,他知道,事情已經是不可挽回,于是大喝道:“愣著干什么?還不快將沈器遠拿下?”
和剛才的喝令不同,殿中的衛士都已經聽出,扈衛大將這一次是真的怒氣,沈器遠也非是拿下不可了,于是再不留情,一擁而上,將沈器遠捆綁了起來。
“王上,王上啊”
沈器遠跪在地上大哭,并不反抗。
李倧并沒有殺沈器遠,而是將他和另外的兩個尊明派大臣,金尚憲和柳林一齊捆綁了,準備交給建虜多鐸處置,三人都是悲憤,但沒有人反抗,而后,沈器遠的親信部下連同一些沒有被建虜點名的尊明派的官員,都被罷黜、囚禁。
一夜之間,朝局忽然翻轉了過來,原本被罷黜的親清派官員,重新獲得李倧的啟用,變成了朝中要員。而剛剛被啟用不久的尊明派官員,連屁股都沒有坐熱呢,就重新又被投入了牢房。
是夜,南漢山城一片混亂,哭聲四起,刀兵不斷,所有人都知道,他們的王上又要降清了,有不愿意的軍士發生嘩變,攻擊李倧的行宮,試圖救出沈器遠,但被具仁垕彈壓,幸存的一些軍士從城頭縋下,趁亂逃走了。
這其中,就有沈器遠的弟弟沈器長。
他一邊哭一邊跑,發誓要迎來大明王師,救出哥哥!
第二日清早。
南漢山城四門大開。
天空飄著小雪,
李倧帶著朝鮮群臣,打著白旗,連同士大夫和將官,密密麻麻,如這漫天的雪花,出城向多鐸請降。
冷風苦雪打在所有朝鮮人的臉上。所有人都是欲哭無淚。
多鐸身穿紅錦箭衣,臉色嚴厲,立馬在紅色傘蓋下,左右二人拉馬侍立,舉著一面三軍司令的大纛,三排十四名白衣白甲的精銳白甲兵騎馬而立,目光瞪著越來越近的李倧一行,表情冷漠兇狠。
來到多鐸馬前,李倧單膝下跪,奉上投降書。
頓時,哭聲四起。
不是來自李倧,而是來自那些跪拜的群臣和朝鮮百姓。
很多人哭的撕心裂肺,伏地難起。
李倧面無表情,一夜之間,他頭發好像都已經灰白了,風雪掩映之下,他鬢角的白發清楚可見,額頭的溫州一夕之間也縱橫了更多…
“哈哈哈哈”
多鐸卻是大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