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
定遠侯府。
一場小范圍的密議正在進行中。
在場的有定遠侯鄧囿,靈壁侯湯國祚,安遠侯柳祚昌三人。
定遠侯鄧囿是衛國公鄧愈之后,靈璧侯湯國祥是信國公湯和之后。安遠侯柳祚昌是以安南軍功封爵的柳升之后。
三個侯伯,都在大明實打實的勛貴,也是現在在南京二十衛中實際掛銜的勛貴,而外人不知道的是,他們和他們的一些老部下、老家人將是此次清屯的最大受害者。
也因此,他們一直都在暗中抗拒阻擾史可法的清屯。
但隨著時間的臨近和史可法的步步進逼,三人不得不再一次的聚在一起商議。
“叫你們來是有一件急事。”作為主人,定遠侯鄧囿首先開口,他愁眉苦臉,唉聲嘆氣的說道:“我那個叫于五的舊部,和他的弟弟于六,都已經被史可法拿下了,這會正在應天府衙審訊呢。估計他們扛不住,不但會交出軍田,也會把他們幾個人暗中勾結串通,銷毀舊賬,抗拒清查之事說出來。”
作為軍功出身的侯爵,他們每一家都有很多世交的老部下,靠著這些人,他們才可以一代又一代的在軍中掛銜,如果沒有這些人的效忠和幫襯,他們根本無法領兵,而這些老部下老家人只所以愿意跟著他們,也是因為有實際的利益,侵占軍田就是其中的一種,現在朝廷清查軍田,要將他們侵占的軍田全部收回,等于是斷了他們很大的一筆收入,他們如何能愿意?他們本能就要找自己的靠山和領導訴苦,為了表示凄慘,他們極盡各種表演,令各個侯爺煩惱不已。
而侯爺們自己侵占的軍田,為了隱蔽,很多都是放在部下的名下,部下的軍田都被他們清理,等于他們自己的田地被清查,他們如何能不急?
這么一大塊肉,就這么輕易的交出去,他們多少都有不甘我們是大明的勛貴,為大明出生入死,占個百十畝的地,又算什么呢?
陛下也太斤斤計較了。
另外,攤丁入畝也讓他們十分不快,照朝廷公布的細則,但是有田,不管王公貴族還是平民百姓,都需要分攤每年的丁稅,而過去,他們田地大部分都是免稅了,在交出軍田的同時,又需要分攤一大筆過去不曾有過的“丁稅”,等于里外被剝了兩層皮,他們的不樂意就更是多了。
內心里,他們每一個人都已經意識到,當今陛下,對宗室和他們這些勛貴,是沒有“優待”二字的,從甲申之變,參與某亂的勛貴皆死,到蜀王除爵就可以明白。
所以,他們都有點不平,認為當今陛下違背祖制,背棄了高祖皇帝當年優待他們的承諾。
但如果出頭和朝廷硬爭,他們又沒有那樣的膽子,于是就紛紛觀望。
觀望誰呢?
當然是魏國公徐文爵。
雖然徐文爵不在軍中,但因為爵位的關系,他也是有侵占軍田的,同時的,他的親朋家人也在軍田之中多有伸手,論爵位,徐文爵更是南京第一,他如何做,自然是眾人觀望的風向。
但徐文爵卻也不是傻子,他知道眾勛貴都等著他出頭呢,但他不會出頭。
不止是因為史可法曾經拜訪過他,向他說明清查軍田的必要和利害性,更因為四年前,當時還是太子的隆武帝風馳電池的到達南京,只半天的時間,就殺了十幾顆人頭,從營官到小兵都他,他印象深刻,上一次,他老丈人被處置,也令他知道當今陛下絕不是好惹的,如果他敢出頭反對,絕對沒有好。
當然了,這并也不表示他會配合。
和其他勛貴一樣,徐文爵心里也是一肚子的火氣和委屈,認為陛下對他們勛貴太無情了。
因此徐文爵的想法和做法是,不阻攔,不使絆,但也不配合,任由事情的發展。他的部下和家人,若有求到他門下的,他一概不管,但部下和家人聯合起來,暗中阻撓杯葛清屯的進行,他也聽之任之,不予阻攔。
其實大部分的南京勛貴都是這么消極對待的,私下里,他們美其名曰叫不配合運動,你史可法不是有能耐嗎?只要你能清查下去,把我們那些老部下都排除了,讓他們不鬧事,我們也樂見你成功。
別人能消極,但鄧囿,湯國祚,柳祚昌三人卻不能。不止是因為他們和他們部下侵占的軍田最多,更因為各有難處,鄧囿愛財,湯國祚和史可法有嫌隙,對史可法恨之入骨,柳祚昌則是一個敗家子,喜歡賭博又流連花街柳巷,外面欠了一屁股的外債,若不是他有侯爺的爵位,要債的人早就堵死他家大門了。有侵占的軍田在,每年得到的利益,多少能補償一點,如果沒有了軍田,又加上攤丁入畝的,他安遠侯府的架子,可立刻就要倒了。
而他們三家相互之間又有姻親,因此,在南京所有勛貴中,他們三人最焦急,密議最多。
但無奈的是,他們爵位不是最高的,也沒有掌握實際的權力,現在南京勛貴中,爵位最高的當然是魏國公徐文爵,握有實際權力的其實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掌握水軍的劉孔昭,另一個為南京留守、掌握南京二十衛的趙之龍,如果他們三個人能跳出來,為軍戶“仗義發言”,或者是彈劾史可法,那事情就好辦了。
可惜的是,和徐文爵一樣,趙之龍和劉孔昭一直也都是默不吱聲,甚至連他們的聚會都不參加。
鄧囿三人氣的咬牙。
今日密議,鄧囿上來就是唉聲嘆氣,說部下被史可法捉拿,令氣氛頓時就緊張了起來。
湯國祚和柳祚昌一驚,都抬頭看向鄧囿。
鄧囿補充一句:“放心了,他們死也不會說出我。我鄧家門檻雖然不高,但忠仆卻是有的。”
聽到此,湯國祚和柳祚昌才微微松口氣。
湯國祚立刻說道:“誰都知道于五是你定遠侯的老部下,世襲武職,史可法卻不管不顧,立刻就拿下,這是一點面子都不給你呀。”
鄧囿面色難看:“我也用不著他給面子。我今天找你們來,就是想跟你們說一聲,如今朝廷有嚴旨,史可法那廝追的又兇,魏國公他們又都沒什么意思,以后清查軍田的事情,愛怎么就怎么,我是不會管了,”
湯國祚驚:“可史可法…”
鄧囿擺手:“不要提他,他不過就是奉旨行事,就算扳倒了他史可法,還會有李可法、張可法,這一關,我們終究是躲不過去…”
湯國祚想了想,默然了,隱約的感覺他也是有點放棄了,朝廷有嚴旨,史可法追的又急,各衛被侵占的軍田,雖然有一部分的糊涂賬,但大部分都是可以追查的,若不是為了南京的穩定,史可法說不得早就大動干戈了,今年是清查軍田的最后一年,現在已經是六月份,決戰就在這一兩月了,在勛貴們不團結,瞻前顧后的情況下,肯定是抵不過史可法的清查的。
再者,他只所以暗中反對清查,并不完全是因為軍田,另一個原因是因為對史可法不滿,既然事情不可阻擋,史可法肯定成功,他也就沒有必要繼續橫插一杠了。
見鄧囿放棄,湯國祚有贊同之意,柳祚昌有點急,站起來說道:“現在說放棄,是不是有點早了?今上繼位以來,科舉改制,鹽稅改革也就罷了,居然還改革了宗室,將宗室權力大大限制,除了親王郡王,其他宗室居然都成了名譽職,再也不能從朝廷領取宗祿了,幾代之后,宗室子弟將和變的和販夫走卒一般,威嚴掃地,這可是皇明百年以來,從未有過的事情。”
“今上對自家宗室如此,對我們這些外人,怕就更是不會客氣了,我料,我們這些勛臣,他肯定也是要改的。”
“現在清查軍田,不過就是一個前菜,如果這一次我們不能擋住,那一把改革勛臣的刀,很快就會揮到我們頭上!”
柳祚昌說的激昂。
鄧囿湯國祚兩人臉色都是難看。柳祚昌所說,他們自然也是猜到了一點的,只不過誰也沒有點破,畢竟是關于陛下,而猜測陛下心思,不是人臣之禮,想不到柳祚昌竟然是點破了。
柳祚昌繼續道:“這一點,魏國公,趙之龍和劉孔昭都是明白的,雖然他們沒有說話反對,但也沒有支持啊,私下里,他們肯定也有動作,不然只憑咱們三個,能擋史可法到現在嗎?”
和鄧囿湯國祚不同,柳祚昌可是欠了一屁股的外債,如果侵占的軍田被朝廷收了去,今年過年他就得賣侯府了,因此在三人之中,他對清查軍田之事最為反對。
鄧囿湯國祚默然,這一點他們也是心知肚明的。
“魏國公不說,只說趙之龍和劉孔昭。”
“一個操江提督,一個南京留守,皇明祖制,由勛臣輪流出任,這一次落到趙之龍和劉孔昭的頭上,但沒想到的是,陛下別出心裁,在他們兩個勛臣之外,居然又派了張家玉和張名振這兩個無名小輩,到南京來設立南京精武營,用京營之法操練新軍,這明顯就是要分勛臣的軍權啊,未來極有可能是要取代趙之龍和劉孔昭!”
“趙之龍劉孔昭看在眼里,煩在心里,他們兩人心里的不安和牢騷,可比我們多的多了。”
“趙之龍和劉孔昭現在還能控制舊京營,因為什么?不是因為他們有爵位,而是因為有一批世襲武職的軍官愿意跟著他們,現在史可法清查軍田,逼軍官們將謀生的軍田全部吐出來,如果趙之龍和劉孔昭不管不顧,你說軍官們以后還會聽他們兩個人的嗎?”
“如果不聽,他們兩人豈不是變成了空頭留守,空頭操江?”
“所以啊,趙之龍和劉孔昭比我們任何人都急。”
柳祚昌說的激動。
鄧囿和湯國祚卻還是默默,因為柳祚昌所說的這些,他們都是明白的,這也是他們敢在暗中阻撓清查軍田的原因。
法不責眾嘛,上上下下的勛臣都反對,連二十衛的世襲武職都反對,朝廷即便是知道了,也不可能將他們全部責罰。
“我們不必著急,趙之龍和劉孔昭不會讓史可法輕易成功,他們兩人一定會有動作的。”最后,柳祚昌道。
“你是說…再等等?”湯國祚問。
柳祚昌用力點頭。
湯國祚看向鄧囿。
鄧囿卻嘆息:“要等你們等吧,我是不等了。不就是一些田地嘛,陛下想拿,就全部拿回去吧。攤丁入畝我也贊同,反正我鄧家也餓不死。”
“侯爺!”
柳祚昌著急,正要再勸說。
忽然腳步聲急促,鄧府管家一臉驚慌的走了進來,到了鄧囿身邊小聲低語。
鄧囿聽的臉色大變,騰的一下就站了起來,目光瞪著管家:“你說什么?于五于六,被史可法當堂打死了?”
“是。”鄧府管家有驚慌有氣憤。
鄧囿愣了一下,隨即臉色漲紅:“史可法欺人太甚,打狗還要看主人呢,他竟敢如此?”
“史可法太猖狂了,于五于六都是世襲武職,是朝廷正式的武官,被他審訊也就罷了,竟然當堂打死,這還有王法嗎?”
湯國祚卻是已經跳了起來。
相比鄧囿,他好像更憤怒。
“機會來了,機會來了!”
柳祚昌卻是忍不住撫掌大笑,只差就手舞足蹈了。
鄧囿和湯國祚先是一愣,繼而也明白了…
于五于六不是孤單的,他們是一群人的代表,這一群人憋著一股氣,正想找史可法的麻煩和缺失呢,現在史可法當堂打死了人,而且是他們軍中的同袍,正正給了他們一個最好的借口。
南京五軍都督府。
大堂。
南京兵部尚書怎么也不能相信,不過就是幾板子,于五于六居然都是當場吐血,暴斃而亡。
行刑的衙役目瞪口呆,他卻知道,事情有極大的蹊蹺,不說于五于六都身強體健,即便是病秧子,也不可能在幾板子之后就口吐鮮血,這中間一定有什么事情,而于五于六死在當場之后,他立刻就意識到巨大危機的來臨,只從清理軍田開始,他受到的阻礙多多,南京勛貴表面支持,但暗地里每個人都是阻擾,那些實際占地的大小軍頭一個個更是頑固無比,不但鼓動部下鬧事,而且即便是到了五軍都督府,面對他的審訊,也都死咬牙關,胡攀亂扯。
至于舊日的賬目和憑證,更是被他們毀的十不存一。
不得已,史可法只能使用強硬手段,這些天來,一共拘捕了六七十個侵占軍田的軍頭。
這一來,軍頭們稍有收斂,很多人都乖巧了,但想不到今日竟然出了這樣的事情…
“封閉府門,任何人不得隨意出入,即刻去請大司徒,請他帶最好的仵作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