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都能看出的事情,山東按察使湯有慶,同時也是王永吉左膀右臂的湯有慶卻仿佛看不出,他畢恭畢敬的迎接兩位欽差,沒有任何的疑慮和憂心。
晚間,湯有慶簡單設宴,為兩位欽差洗塵。
朱聿鍵問起山東災情和金礦之事,湯有慶一一稟報,濟南知府王喬則做補充。
他們兩人所說,和朱聿鍵、方以智事先了解的情況差不多。和河南相比,山東災情雖然也很慘重,但受災面積卻比河南小,災民數目沒有那么多,在制臺大人和布政使大人親往坐鎮的情況下,災情正在逐步控制中。
稟報之中,湯有慶和王喬兩人都對“制臺大人”愛民如子、親到災區,感佩不已。
說到金礦,兩人卻都是帶出了一些猶豫。
歷朝歷代,對礦業開采都十分慎重,除了前文所說的各種理由之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為地方官員都忌憚,那就是“防患”,礦工都是年輕力壯之人,手里的開采工具也都可以作為兵器,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官吏盤剝,奸人挑唆,稍微一個不注意,就有可能會爆發叛亂,一旦叛亂發生,那么地方官員將是第一責任。
皇明歷史上,只有記載的礦工大亂就發生過好幾次。
因此,對于礦業的處置,地方官員歷來都是小心又小心。
這一次,山東總督王永吉雷厲風行,用兩年時間禁絕盜采,整飭金礦,到現在雖然初見成效,但接下來的“投標承包”能否順利實行,湯有慶和王喬卻都有點不敢保證。
“投標承包”制是一個新鮮的制度,很多大商人不了解,也沒有信心,對朝廷是否能踐行承諾,都還有疑問。
而一些原本在金礦有差事的世襲職位者,擔心金礦承包出去之后,自己丟了飯碗,此時一直在申訴反對,為了安撫他們,總督衙門花費了很大的時間和精力。一旦處置不當,引起騷亂,那就是大禍。
因此,湯有慶和王喬都有些保留。
而這些原因,朱聿鍵和方以智也都是心知肚明的,也正是因為以上原因,陛下才沒有急于推行。只是形勢忽然有變,這才不得不加以催促。
“就這樣吧。還請臬臺大人,將金礦名冊和所有一干大事記載,立刻送來,我和方御史要連夜查看。”
簡單用過,又聽完湯有慶和王喬所說,朱聿鍵立刻起身。
湯有慶和王喬相互一看,心說這一位的前唐王果然是傳說中的一樣,不但不茍言笑,而且極為勤勉,連一絲時間都不耽擱。
夜晚。
朱聿鍵和方以智兩個人在燈下,仔細翻看查閱,不時和京師帶來的資料進行對比…
暗夜。
城南秘密宅院。
一個中年人全身縞素,動也不動的盤坐在靈前。
一人輕步走進來,向他小聲稟報。
中年人慢慢睜開瞇縫的眼睛,疲憊的眼睛里忽然露出鋒芒…
第二日,朱聿鍵和方以智一早就離開了濟南,在十幾個錦衣衛的簇擁,湯有慶陪同,濟南參將派兵保護之下,往沂水河而去。
注:山東總兵的駐地并不是濟南,而是臨清,以保護運河要地,加上黃河決口,造成大災,山東總兵尤世威此時正帶兵在災區維持秩序,不在濟南和臨清。
山東金礦在大明朝數一數二,而就其金礦資源來說,分為魯西、膠東兩處,膠東以招遠金礦、棲霞縣最有名,而魯西金礦則是分布于兗州府青州府的沂水河、泗水河等河谷之中,就管轄來說,魯西為山東巡撫兼總督的王永吉直管,招遠金礦和棲霞縣卻是歸登萊巡撫楊廷麟,雖然就位階來說,楊廷麟在王永吉之下,要聽從王永吉的指揮,但因為隔著一個楊廷麟,王永吉很多事情就無法如身使臂、如臂使指。
朱聿鍵和方以智這一次身負重命,不敢怠慢,他們決定親往沂水河。
一路,但是歇息,朱聿鍵和方以智都會找來地方鄉紳和百姓詢問。
“看來,極有可能是小人誣告,山東并沒有大案,王永吉不但干練,而且是清明之官。”朱聿鍵心中暗道。
原來,今日和地方鄉紳見面之時,一個鄉紳說起一件事,說制臺大人巡視金礦,曾經也從他們這里經過,并簡單使用飯食,而在就餐中,他看到制臺大人不小心露出了袖中的補丁,但有米粒落在桌上,制臺大人也都會用筷子小心的夾起,重新塞入口中。
堂堂制臺大人,居然穿補丁,吃落食。
“兩袖清風,與民同苦,青天,青天啊”
對此,鄉紳贊譽不絕。
不止這個鄉紳,一路之上,朱聿鍵和方以智聽到全部都是對王永吉的贊譽,青天兩字幾乎已經是成了王永吉的代表,而一路所經,雖然難稱富足,但也是秩序井然,由此可知,王永吉的治理還是不錯的。
而在這之前,王永吉的風評一直都很好,朝堂上下對其多有贊譽,山東都察院對王永吉也沒有太多的非議,現在實際探訪,情況也確實如此,因此朱聿鍵心中自然而然的認為陛下的密報可能是小人誣告,王永吉的官貞還是很不錯的。
三天后,他們到達沂水河。
在地官員早早在路邊迎接。
朱聿鍵風塵仆仆,也不休息,直往官營金廠而去。
是真是假,王永吉是否真藏有大弊,只要一看就知道了。
沿著沂水河,在周邊的河谷中,分布著大大小小,幾十家挖金、洗金、淘金的金廠,過去,在官營之外,也有很多不法商人私自開設的黑廠,因為利益巨大,即便官府嚴厲查緝,也不能斷絕。
而照王永吉給朝廷的奏疏,在他嚴厲查緝之下,所有私人金廠都已經全部被關閉。奸商們殺的殺,流放的流放,逃的逃,已經沒有人敢再和朝廷爭利了。
一連兩天,朱聿鍵和方以智沿著沂水河,巡視各處金廠,尤其是一些被王永吉關閉、廢棄的金廠地點,更是被他們仔細查看,湯有慶和當地官員寸步不離的陪同。
雖然朱聿鍵和方以智雖然仔細查看,詳細詢問,但卻始終沒有什么發現,一如王永吉所說,這些金廠都被關閉了,奸商們流放的流放,逃的逃。
到此時,不但是朱聿鍵,就是方以智也開始懷疑,陛下的密報可能有誤,王永吉有可能是被人誣陷舉報了。
查不出什么,朱聿鍵和方以智只能返回濟南。
是夜,他們宿在縣城。
見兩位欽差終于是要返回,一路陪同的山東按察使湯有慶臉上露出了笑跟著兩位欽差這么久,腿都快要斷了,今夜他終于可以睡一個好覺了…
這一夜,湯有慶睡的很安穩。
天亮時,他忽然被推醒。
“大人大人,不好了,有刁民在官署門前擊鼓喊冤,已經被兩位欽差喚到前堂了!”
推他的是他的親隨幕僚。
“嗯?”
湯有慶一驚,急忙坐起:“告的什么狀?”
親隨幕僚面色發白,結結巴巴的說道:“他說…要狀告山東官員…”
“啊?”
湯有慶大驚,跳起來就穿衣。一邊穿一邊怒:“什么人這么大膽?為什么不阻止?”
“擋不住啊,那人天不亮就擊鼓,兩位欽差又起的極早,正聽到鼓聲,立刻命令帶入,我們不敢攔阻啊…”
湯有慶氣急敗壞,提著袍子就往前堂沖,連烏紗都忘記戴了,親隨幕僚捧著紗帽,在后急追:“大人,帽子,帽子啊”
湯有慶跑的雖然快,但卻已經是趕不上了,他沖到前堂,正看見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跪在堂前,高聲哭喊:
“草民本是金商,沂水縣人氏,世代良善,雖不富足,卻還能溫飽無憂。”
“都說民不告官,但今日草民豁出去了,因為草民已經家破人亡,兩個兒子都為奸人所害,只因他們握有貪官的證據。”
“現在這些證據,就在草民手中!”
“草民狀告山東按察使湯有慶,他貪贓枉法,索賄無度,一手遮天,令人假扮流賊,害死了草民的兒子!”
聽到此,湯有慶一個踉蹌,幾乎摔倒在堂前…
京師。
乾清殿。
隆武帝朱慈烺正在沉思,堆在他面前的,是關于河南災情,從賑濟、防疫到防亂的各種奏疏,而他手里拿著的,則是又一份剛剛送到的山東密報。
“王永吉,你究竟有沒有做?”
朱慈烺在心里輕聲問。
在大明一眾的總督巡撫中,王永吉還算是得力的,不說他在孔廟事件里的果斷,只說這兩年來治理山東,為遼南籌集錢糧,表現就很是不錯的,也因此,隆武才將他從山東巡撫提拔為山東總督,軍事政事一把抓。
對這樣的臣子,朱慈烺一向都是信任的,但有流言中傷,他也不會輕易相信,更不會輕易調查。
但這一次,他卻不能不調查。
因為密告王永吉暗中斂財、和不法商人往來密切、金廠作弊,又暗中密議、準備插手金礦招標的乃是登萊巡撫楊廷麟。
以楊廷麟的風骨,絕不會誣告,而登萊巡撫和山東總督是為山東半島的最高官員,現在二把手告一把手貪墨,他不能不管,必須派人調查,厘清真相。因此,他才派朱聿鍵和方以智出京,以督促金礦的名義,秘密調查。
而不管真假,此事對朝廷都會有傷。
是真的,一方總督,位高權重,曾經被他公開夸獎,也被譽為官員楷模的王永吉竟然貪贓枉法,這無疑是太諷刺,等于是公開打了他這個皇帝的臉。
同時也說明,朝廷在山東設置都察院,以監督在地督撫的功能,并沒有發揮出來,要想肅貪和端正官場風氣,還需要有別的配套措施。
如果是假的,巡撫誣告總督,亦是丑聞。
濟南。
天空飄著小雨。
總督府外,官員們打著雨傘,正在迎接賑災返回的山東總督王永吉。
王永吉下了車,站在那一面鎏金的“山東總督衙門”的匾額下面,兩邊石獅子映襯,更顯威嚴。
隨從為他撐傘。
官員急忙都上前行禮。
賑災歸來,王永吉好像很是疲憊,擺擺手,示意不必了,該干什么都干什么去吧。
眾官散去,只有濟南知府王喬留了下來。
王永吉看向王喬。
王喬上前一步,在他耳邊小聲匯報:“兩位欽差去了沂水河。一切都在掌握中。”
王永吉點頭,眼中有欣慰,但王喬的下一句卻又讓皺起了眉頭。
“只是,只是…”王喬猶豫。
“只是怎么了?”王永吉沉下臉。
“只是下官衙門里,走了一個書吏…”王喬道。
“什么書吏?”王永吉臉色一變。
王喬沒有回答,但王永吉卻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隨即眼中頓時冒出寒光,冷冷道:“不就是一個書吏吧,不需要大驚小怪。”
“可…還不見一個賬本。”王喬支支吾吾。
聽到此,王永吉臉色終于大變:“怎么會出這樣的漏子?”
“下官該死!”
“不惜一切,一定要找到!”王永吉有點氣急。
“是。大人放心,下官已經秘密封鎖了濟南府,他跑不出去的,下官一定能把他抓到!”
“還不快去?”王永吉幾乎是低吼。
王喬慌慌張張地走了。
原本,王永吉心情不錯,但王喬的話,卻讓他有點不安了起來,進到府中,來到后堂,面對夫人妾室的跪迎,他少有的寒著臉,沒有露出一絲的笑意,一句話也不說,王夫人知道,丈夫一定是遇上了什么事情,于是揮退妾室和丫鬟,扶著王永吉坐下,一邊令人上茶,一邊揉著王永吉的肩膀,輕聲問發生了什么事?
王永吉先是長長地嘆息,后來睜開眼睛,望著夫人的金簪玉鐲,心中忽然竄起了一股無名之火,怒道:“滾!”
半夜。
輾轉了很久,好不容易才睡著的王永吉忽然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
“老爺,老爺,知府大人緊緊求見,說是有要事稟報!”
是管家。
他提著燈籠,在門外急急敲門。
王永吉心中一驚,急忙批衣坐起,連鞋都顧不上穿,赤腳打開房門:“讓他來見我。”
腳步急促,燈光搖曳,王喬氣喘吁吁的在門口出現,一見王永吉,立刻說道:“制臺,制臺,出大事了啊!”
“慌什么?有什么事情慢慢說。”王永吉卻還能冷靜,雖然他已經有強烈的不祥預感。
“沂水河,沂水縣,有一個刁民在沂水縣,把臬臺大人告了啊,說臬臺大人貪墨殺人!現在,兩位欽差正在審理…”王喬臉色發白。
王永吉騰的一下就跳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