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殿。
“聞香教?”
面對南鎮撫司的密報,堵錫驚。
作為隆武帝的近臣,堵錫對聞香教一點都不陌生,更不陌生的是,他知道前軍情司照磨蕭漢俊就是聞香教的人,當日,定王某亂,蕭漢俊背叛太子,倒向定王,將隆武陛下在京師的布置,全盤告知定王,使局勢陷入危急,若不是隆武陛下天命在身,迅疾趕回,這天下說不得就要大亂了。
而亂事之后,蕭漢俊就不知所蹤,隆武陛下雖然曾經派李晃到山東尋找,但并沒有查到蕭漢俊的蹤跡,現在南京之亂中,忽然出現了聞香教,堵錫不由就想到了蕭漢俊。
難道南京之亂,是聞香教在幕后搗鬼?
只是聞香教的活動范圍,歷來都是山東半島,最多不過是到京畿等北方地區,這一次怎么跑南面去了?
“南鎮撫司并沒有查出什么,只是確認了聞香教的存在,但聞香教歷來都是在北方,不會無緣無故的出現在南京,他們在南京,一定有所謀。加上這一次南京之亂有一些蹊蹺之處,朕不免有點懷疑…你我都知道蕭漢俊的能力,如果真想做,他是絕對能做出來的。”朱慈烺眼有憂思。
“陛下。”
堵錫合上密報,拱手說道:“應立刻派人到南京徹查,若真是蕭漢俊和聞香教在后面搞鬼,一定還有后招,朝廷不可輕視!”
朱慈烺點頭:“朕已經派原東廠提刑太監李晃急赴南京了。他和蕭漢俊素有淵源,應該能查到一些東西。”
堵錫這才放心。
“卿和蕭漢俊也有一些交往,你以為,如果真是聞香教,如果此亂真是蕭漢俊煽風點火,那他圖的是什么?下一步又會如何做?”隆武帝沉思的問。
堵錫沉思了一下,拱手道:“聞香教以傳教為第一,其根基在山東,南方各地尤其是南京等地的民眾,對聞香教素來反感,其難以施展,如果蕭漢俊真想宣傳教意,或者是擴大影響,倒不如選濟南,開封,甚至是西安等地。那樣或可以事半功倍,其在南京又為的什么呢?”
“除非,蕭漢俊是想在南京做一件大事,以向朝廷示威…”
朱慈烺點頭。
堵錫繼續道:“此次南京之亂,參與的多是京營侵占軍田的軍官以及一些對攤丁入畝有所不滿的士紳,縱觀全案,確實有教唆蠱惑的跡象,幾個關鍵的證人死的也十分蹊蹺,但有一點很奇怪。”
“歷來陰謀詭計,攪弄風云,所圖的不過就是渾水摸魚,趁亂取利,南京最亂的時候,應該就是五軍都督府被沖擊的那一夜,當史可法姜曰廣,趙之龍劉孔昭,張家玉張名振,都在五軍都督府,而大半的兵馬也都在五軍都督府,內外惶恐之時,如果聞香教的人趁機作亂,攻取城門,放起大火,那必會造成大亂,繼而轟動天下。”
“這也才符合蕭漢俊狠辣的性子,也不枉他的謀劃。
“但沒有。”
“從后方奏報看,當夜除了五軍都督府之外,其他各處都十分平靜。”
“現在陛下召回趙之龍和劉孔昭,兵權全歸于史可法,事權統一,南京就更是不會亂了。”
“這不似蕭漢俊的風格…”
“但從于五于六中毒,到五軍都督府的混亂,一切的一切,天衣無縫,恰到好處,背后策劃的人,手段極高,從這一點上來,又極像蕭漢俊的手法。”
“因此,臣也是不解了。”
朱慈烺聽完沉思,緩緩說道:“是啊,這也是朕不解的地方…也許是朕多疑了,這件事根本就沒有蕭漢俊的參與,不過就是南京勛臣胡亂作為,飛揚跋扈慣了。”
堵錫拱手行禮,不再說。
等他退下,朱慈烺在殿中踱步和堵錫的談話,令他思想開闊,隱約的又想到了更多,而和最后一句話相反,他現在更加確定,南京之亂一定有蕭漢俊的參與。
為什么呢?
南京勛貴固然有賊心,但卻絕對沒有賊膽,他們貪圖利益,聚集生事,向朝廷施加壓力,或是可能。但真要鼓動軍官們攻擊五軍都督府,造成大亂,他們是絕對不敢的,從錦衣衛的密報以及當晚的混亂就可以知道,趙之龍和劉孔昭都是有點氣急敗壞的,照刑部的審理和證據來看,他們兩人連同南京勛臣,所為的就是制造聲勢,給史可法和朝廷施加壓力,但絕對沒有想到沖進官署,只不過因為人群聚集太多,超過了他們的想象,因此也才掙脫了他們的控制。
但事情不會這么簡單,
于五于六的死,于家老母的出現,都是精心策劃,絕非臨時起意,也非南京那些酒囊飯袋的勛臣可以做到的。
“蕭漢俊,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朱慈烺輕輕問。
隨著時間的推移,史可法查到的證據更多,眼見無法抵賴,魏國公徐文爵第一個承認,說的確是默許和縱容軍中的老部下到五軍都督府門前抗議了,但于五于六的死,以及其后的沖擊官署和打砸燒搶,和他沒有任何關系,他絕對沒有授意。
接著,定遠侯鄧囿和靈壁侯湯國祚也先后承認,他們縱容和默許了。
只有安遠侯柳祚昌的家仆供述,說安遠侯告訴他們,“可以搞一點事”。
相比其他勛臣的承認和家仆的指控,柳祚昌卻是死鴨子嘴硬,堅不承認,或許是他知道自己做的事情太多,一旦承認就會大禍臨頭,又或者是他賭徒的性子使然,既然咬緊牙關,一開始就不承認了,那以后也不會承認,要贏就贏大的,要輸就輸的徹底!
而整體的突破點,也出現在柳祚昌的身上。
不但他的家仆,就是賭坊里的一個賭徒最后也站出來指控柳祚昌,說他親眼見到,柳祚昌和毒死于五于六的那個軍官見過面,還經常聽柳祚昌咒罵朝廷,念叨朝廷對他不公,最近要干一件大事。以報復朝廷。
而面對柳祚昌的喊冤,賭徒則說,自己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冤枉侯爺啊?
事關重大,史可法六百里加急請示朝廷,說要搜查柳祚昌的侯府。
隆武帝同意。
最終,不但從柳祚昌的侯府中搜出了私藏的兵器,而且搜出了他和定遠侯鄧囿、靈壁侯湯國祚密議不軌的一些證據。
到此,三人的罪行確定。
另一方面,史可法在軍中的調查也取得了相當的進展,不但知道趙之龍劉孔昭當日是故意躲著他,以逃避責任,更清楚確定了他們兩人暗中阻撓清田,利用部下的名字侵占軍田以及貪污軍餉的事實。
事關勛貴,南京刑部不能決斷,厚厚的卷宗,送到了北京,交陛下圣裁。
隆武帝尚沒有“決斷”,都察院的御史卻已經紛紛上疏進言。要求嚴懲南京勛臣。
“太祖高皇帝雖有遺訓,要善待勛臣,然謀逆不在其列。”
“攻擊官署,視同謀逆!”
“王子犯法,與民同罪,何況勛貴乎?”
“如不嚴懲,何能對得起當日死難的百姓?”
御史上下,一片喊殺之聲。
雖然朝議洶洶,但勛貴畢竟是勛貴,而且就在這中間,宮中傳出了喜訊,娜仁貴妃為陛下誕下了一個皇子,這也使娜仁成為了第一個為大明皇族誕下皇子的蒙古女子。
而據坊間傳言,說陛下對娜仁十分喜愛,身為蒙古女子,娜仁騎馬射箭,樣樣在行,常常和另一位妃子淑妃娘娘李氏一起,在宮中校場策馬揚鞭,斗劍論武。
宮中有校場,妃子斗劍,論起來,不但是大明,就歷朝歷代也是從來沒有聽說過的事情。
對此,很多文人都是搖頭的,覺得陛下對后宮太寬縱了,不要說皇帝,就是販夫走卒,也不能讓女人在家里這么放縱呢?
更有人覺得,宮里這么鬧,遲早要出事情的。
有御史風聞彈劾,但泥牛入海,毫無回應。
有誕下皇子的喜訊,加上皇明歷來寬待勛貴的傳統,很多人都以為,徐文爵趙之龍劉孔昭等人一定會被輕放。
當然了,也有人對娜仁貴妃誕下皇子有所憂慮,雖然陛下已經有兩子,且大皇子已經是太子,但面對娜仁貴妃的皇子,他們總是有些不安。
而隆武帝的決定,很快就公之于眾。
“南京之亂,罪在用人,朕躬難辭其咎,齋戒三日,以為遇難者默。”
隆武帝先自己請罪,然后再說對徐文爵等人的處置。
“魏國公徐文爵,貴為國公,世受國恩,不思為國分憂,反而阻撓國策,暗中鼓動,釀成南京之亂,危及國家,當論死。念及先祖功勞,減等處置,褫奪一切封爵,貶為平民!”
“定遠侯鄧囿、靈壁侯湯國祚除爵,充軍河套!”
“安遠侯柳祚昌罪尤其大,為常赦所不原,除爵,抄家,斬!”
“趙之龍身為南京留守,執掌南京兵馬,然就任以來,侵占軍田,敗壞軍政,于治軍練軍無一所長,辜負圣恩,是日之亂,更是藏于營中,坐觀時變,其心可誅,其后又賄賂大臣,欲掩蓋罪行,蒙騙于朕,罪不可赦,除爵,斬,抄沒全部家產,家人流放河套!”
“劉孔昭身為操江提督,和趙之龍同罪,除爵,斬,抄家,家人流放河套!”
“以上所抄沒金銀,全部用于賠償當日在南京動亂中死難的將士和無辜的百姓。”
圣旨一出,整個京師都為之震動。
雖然在這之前,眾人憤慨,御史言官紛紛上疏,要求嚴懲南京勛臣,原本以為,他們要一斤,陛下最少也要給八兩不是?畢竟朝廷一直都有寬待勛臣的慣例,但沒有想到,他們要一斤,陛下居然真就給了一斤,對南京勛貴并沒有太多的寬容和減免。
爵位最高的徐文爵被貶為了平民,等于十代繁華,毀于一旦,大明再無徐家的世爵了。
幸運的是,他保住了性命。
相比之下,定遠侯鄧囿、靈壁侯湯國祚,安遠侯柳祚昌等人就慘了,原本以為就是一頓板子的事情,想不到最后竟然是流放或者是殺頭。
“陛下,不能這樣啊,我們是勛臣啊,我們對大明有功啊”
但最慘的還屬趙之龍和劉孔昭,不但抄家,而且連性命也丟了就輿論來說,對他們兩人的議論也是最多的,人們紛紛說,隆武陛下最怒的也許并不是趙之龍和劉孔昭參與鼓動鬧事,而是朝廷將南京京營和水師交給他們,而他們兩人卻沒有交出令隆武陛下滿意的答卷,即便隆武陛下派了張家玉張名振這兩條鯰魚到南京,操練精武營,都沒有能喚醒他們,也因此,舊怒加上新罪,隆武帝對趙之龍和劉孔昭從重處置,也就不奇怪了。
其他幾個參與其事的勛臣,因為罪行較輕,所以沒有受到處置,不過卻也被嚴厲的斥責,并要求他們認繳金銀,以為贖罪。
南京勛臣本來就不多,經此一次,所剩不過兩三家,而且全部被隆武的雷霆手段所震撼,再不敢對朝廷的政策陽奉陰違,暗中阻撓了。
清查軍田和攤丁入畝,自從再沒有人敢阻攔,在南直隸順利推行。
“冤枉啊”
被判處極刑的趙之龍和劉孔昭最為震撼,雖然他們已經有不好的預感,預料到自己的爵位可能不保,但萬萬沒有想到,不但是爵位,連身家性命竟然也是被剝奪了。
因此,獄中的趙之龍和劉孔昭都是大喊冤枉,而令人想不到的是,趙之龍竟然使出了一個救命的絕招,那就是他家中有成祖文皇帝親贈的“丹書鐵券”,而這一次被他攜帶到了北京,就他好像早就預料此行不妙,因而提前將丹書鐵券帶在了身邊一樣。
何謂“丹書鐵券”?
丹書:用朱砂寫字;鐵卷:用鐵制的憑證。
簡單講,就是皇帝親寫的免除勛臣后代死罪的圣旨,鐵制,世襲傳遞,主要是籠絡勛臣的一種手段,朱元璋在世時,特別喜歡給勛臣們頒發丹書鐵券,不過等到他變臉,要清算勛臣之時,那些被勛臣們整日供奉在正堂的“丹書鐵券”毫無作用,屁毛都不管。
真正是金杯共汝飲,白刃不相饒。
明末,為了安撫魏忠賢,崇禎皇帝還曾給魏忠賢的侄子魏良卿頒賜過鐵券。但魏良卿最后也沒有逃過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