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傳庭所說,令軍機處五臣,從李邦華到陳奇瑜都是微微驚異,因為在這之前,孫傳庭的看法一直都是比較保守的,在年前給朝廷的奏疏里,孫傳庭曾有明言,認為當年的三邊總督曾銑雖然忠君體國、規劃甚細,但其制定的收復河套的戰略戰術還是過于樂觀了,實施起來有相當高的風險,這也是當年曾銑的計劃,沒有得到朝堂一致支持的原因。
孫傳庭說,朝廷真想收復河套,六萬人馬是遠遠不夠的,最少需要兵馬十二萬,其中馬軍六萬,步軍六萬,還需要馱馬兩萬匹。
和曾銑的六萬人相比,孫傳庭所需要的兵馬足足多了一倍。
這其中,六萬馬軍作為主力待戰,六萬步軍之中,三萬人隨軍攻擊,另外三萬人防守后勤輜重。
而所需糧草輜重更是一個大數目12萬兵馬,人吃馬嚼,一個月需要的糧草將近八十萬石,如果是征伐三個月,那么就需要兩百多萬石,這還不算軍餉、火器以及各種輜重的消耗。
在孫傳庭看來,這么多的錢糧,朝廷現在是拿不出來的,騎兵也湊不夠,因此他對收復河套的看法一直都比較保守,面對軍機處一封又一封的機密公文,他始終沒有松口,他始終堅持,除非是聚集十二萬人馬,兩百萬石的糧草也運到陜西,否則,收復、并且堅守河套他并無成功的把握。
這一點,軍機處五臣是很清楚的,也知道這正是孫傳庭用兵謹慎的性格。
同樣的,對于收復河套之事,軍機處幾臣也是分裂的,除了陳奇瑜之外,李邦華,高斗樞,劉永祚等人都是不支持,他們不支持的原因,除了孫傳庭所說的并馬和糧草的困難之外,他們更是相信孫傳庭的判斷。
連秦兵的最高統帥,身在河套前線的孫傳庭都不支持收復河套,身在中央的他們,又怎能輕易支持呢?
但不想今日,孫傳庭的態度和看法,竟是微微有了改變。
難道是陛下有密旨給孫傳庭嗎?
軍機處幾臣都悄悄看向隆武帝。
隆武帝卻面色淡然,對孫傳庭的回答,并沒有太驚訝,只是望著孫傳庭,用一種極其冷靜的聲音問道:“如果朕沒有記錯的話,在這之前,卿給朕的諸多密奏里,可不是這么說的啊。卿說,當年曾銑的計劃太過樂觀,六萬兵馬,遠遠不足以收復河套,如要我大明想要收復河套,最少需要兵馬十二萬,馬步軍各六萬,今日卿怎么忽然改了口呢?朕可不希望卿迎合朕的心意,做出不應該的誤判,兵者,國之大事,死生存亡之地,卿要實話實說!”
孫傳庭臉色凜然,急忙跪倒:“臣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欺瞞陛下,前番十二萬,現在六萬,實在是有不同的境況。”
“起來說話,怎么個不同?”朱慈烺示意孫傳庭起身。
孫傳庭起身,然后說道:“蒙古人多騎,我們多步,騎兵在塞外草原之上有天然的優勢,步兵難以對抗,因此歷朝歷代,不論漢唐,凡是出擊塞外,掃平草原,都是以騎對騎,奔襲千里,直搗敵人的老巢,霍去病一千多年前北卻匈奴,封狼居胥,我太祖成祖皇帝,派遣大將驅逐北元,使用的都是這種戰術,如果有數萬人的精銳騎兵,我大明完全可以將這種戰術復制,繼而令沃爾都司蒙古喪膽,畏懼退出河套。”
“但此時此刻,我大明并沒有那么多的騎兵,要想擊潰沃爾都司蒙古,收復河套,就只能采用步騎配合,水陸并進,穩扎穩打之術,因此,兵力不能少,少了不但不足以擊敗蒙古人,反而又可能為他們所乘,這也是臣最初認為,非有十二萬、五倍于沃爾都司蒙古的兵馬,不然不足以收復河套的原因。”
李邦華陳奇瑜凝神靜聽,不時微微點頭。
“另外,收復河套,驅逐沃爾都司蒙古并不是最困難的,以蒙古人的性情,但見我十萬大軍出塞,他們一定會聞風遠遁,整個河套可以順勢收復,然十萬大軍不可能永遠都在草原之上,等我軍疲憊,蒙古人就會悄悄殺回,在茫茫草原上,處處襲擊于我,并偷襲我糧道,最終逼得我軍不得不撤退,這也是歷代漢軍掃蕩草原屢屢失敗的最大原因。”
“因此,要想守衛河套,非的在河套筑城不可。”
“當年曾銑在《重論復河套疏》里說,賊遠遁、當沿河筑墻建堡以為久守之計,并從陜西移民二十萬,沿河筑城,如此在數年之間,大明就可將河套納入版圖。”
“最初,臣也是這么認為的,也就是說,移民二十萬,河筑墻建堡,派駐兵馬防守,將其連成一道防線,令蒙古人無法逾越,如此三到五年,河套才可平。然筑墻建堡,耗費巨大,加上移民實邊的費用,糧草輜重的開銷,大概算一算,每年需要的糧草連同軍餉,最少也在兩百萬兩白銀以上,如果三年成,朝廷需要花費六七百萬兩,五年的話,就是一千萬兩!”
“如此巨大的開銷,就現在的局勢,實在不是朝廷所能負擔的,因此臣不敢輕易說出,收復河套四字。”
朱慈烺靜靜聽著,問道:“那你現在為什么改變?”
“一來,此次沃爾都司蒙古大舉犯邊,令臣看清了他們的戰力,現在的沃爾都司蒙古,不但不能和建虜,就是和哈刺慎喀喇沁蒙古也不能比,軍力孱弱,毫無斗志,那個青山汗沙克沙僧格更是有勇無謀,不會用兵。因此臣重新校正,對付沃爾都司蒙古,六萬秦兵加上一萬土默特蒙古騎兵,或許就可以將其擊敗。”孫傳庭道。
朱慈烺點頭。
孫傳庭繼續道:“第二,關鍵的難題是在河套的筑墻建堡,以及后續的守衛,如果這兩個問題不能解決,即便我軍收復了河套也是白搭。而就在離開陜西之前,臣收到了一封密信,信中說了一些沃爾都司蒙古的秘聞,和一個獨到的看法,臣看完之后,有所頓悟,筑墻建堡之事,說不得有其他解決的辦法,因此臣才改變了主意。”
說著,孫傳庭從袖中一封信,雙手呈給隆武帝。
朱慈烺接了,打開了看。
只看了一眼,他眼睛里就閃過了狂喜。
————信是李巖寫的。
李巖,原名李信,原闖營大將,李自成麾下重要的智囊之一,開封之戰時為朝廷俘虜,初時,李巖痛恨朝廷,一心求死,絕不投降,朱慈烺勸降不成,但憐惜其才,沒有殺他,而是將他監視在軍中,令他將功贖罪,向醫官學習醫術,后來,在聽聞朝廷的各項改革,尤其是在京營日久,感覺京營不同于普通官軍的軍紀和習慣之后,李巖漸漸有所改變,而當一連兩次經歷建虜入塞,面對大好河山為建虜凌虐,大明百姓被擄掠屠殺的慘象之后,他想要推翻大明的心思和想法,終于是徹底改變。
其后,無論是跟隨吳三桂渡海攻擊,獻言獻策,拿下海州,還是在軍中擔任一個普通醫官,為將士們治病療傷,李巖都是盡心盡責。
而當李自成身死,殘部在李過李雙喜的帶領下,退出塞外之后,為了謀劃收復河套的大戰略,也為了給李過李雙喜等人一個好的歸宿,朱慈烺想到了李巖,于是令他冒險出塞,前去勸說李過李雙喜。
李巖是去年夏天離京的,到現在已經有半年多,前期的時候,朱慈烺對李巖的狀況一直有所了解,知道他先回了河南,秘密祭祖,還在墳前大哭,后直接去到陜西,秘密拜見了三邊總督孫傳庭李巖雖然沒有官身,但銜有圣命和陛下親給的金牌信物,只要拿出信物,就能見到孫傳庭。
其后,也就是去年冬天,在沃爾都司蒙古大舉侵犯大明邊境之前,李巖帶著李來亨秘密出關,去尋李過李雙喜了。
從那以后,朱慈烺就再沒有李巖和李來亨的消息。
想不到今日卻看到了李巖寫給孫傳庭的密信。
而看完李巖的信,朱慈烺眼中忍不住流出欣慰:李巖,不負朕所望也!
河套塞外。
冬日大雪。
毛烏素沙漠的邊緣。
一處不知道是什么年代,可能是漢代,也可能是魏晉南北朝遺留的廢棄城堡孤獨的矗立在原野之中,雪花飄飄灑灑而下,蛀蝕了天地,不知道是因為雪花的覆蓋,還是其固有本色的原因,總之,整個城堡的城墻竟然都是白色的,而在那白色城墻的最高處,一桿軍旗正迎著寒風微微飄揚。
雪很大,天色灰暗,但軍旗上面的那個“闖”字卻是清楚可見。
軍旗之下,有士兵冒雪巡弋警戒。
城堡中,大雪覆蓋了所有,一些殘磚碎瓦組成的簡易窩棚之下,穿著破爛戰袍的士兵,正蜷縮在篝火邊取暖,篝火所映,每個人臉色都是憂郁。
“大王,你快看是誰來了?!”
城中一處用亂石壘起,唯一看起來還像個樣子的大房間里,房梁上吊著一口大鐵鍋,鍋下是燃燒的柴火,此時正“咕嚕咕嚕”的熬煮,但鍋中卻沒有什么大肉,翻來覆去的不過就是一具已經破散了的羊骨架,氣氛壓抑,房中的幾個干瘦的大漢都是愁眉苦臉,有人默默磨刀,有人嘆息,直到守衛的兵丁掀簾領進兩個人,激動的喊,外面的冷風倏的一下灌進來,他們方才抬起頭來。
“你們是…李先生?小虎?!!”
等到那兩人摘去帽子,抖去身上的雪花之后,坐在正中的那一個年輕、英武的壯漢猛的站起來,表情無比驚訝,雙眼里滿是不可思議和難以置信,聲音更是一下子提高八度,顫抖之中,透出無比的激動。
“大大!”
進入屋中的兩個人,前面那人身材碩長,面色清瘦,留著短須,年級三十多歲,正是奉了隆武帝的命令,悄然出塞的李巖,后面那人卻是年輕,身材虎虎,不過十七八歲的樣子,卻是原京營中軍官李來亨。
進到屋中,見到坐在正中的那一個英武壯漢之后,年輕的李來亨控制不住胸中激動的情緒,大叫一聲,撲上去,噗通一聲,跪在了那英武壯漢的面前。
“你是小虎?你真是小虎嗎?”英武壯漢站起來,瞪著眼睛,依然是不敢置信。
“是額,是額啊…”
李來亨痛哭。
隨即兩人抱在了一起。
原來,英武壯漢正是李自成的侄子,李來亨的義父,綽號一只虎的李過。
在延安府兵敗,李自成被殺之后,被官軍四處圍剿的李過不得不帶著殘余的闖營人馬,沖出長城,逃往河套草原,以求暫時的喘息。在漢人看來,長城之外就是域外,所謂的西出陽關無故人,在漢人的眼里,雖然只是一墻之隔,但逃往河套草原和逃往臨近的河南,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河南還是自己家國,河套卻不是了,因此,李過做出逃出長城的決定,是極其痛苦的,但在不愿意投降,又不想被官軍消滅的情況下,長城之外的草原,是他們不得不的選擇。
逃出長城,稍微喘息之后,李過所想的就是如何突破長城,殺回陜西。但不等他們商議出對策,蒙古人就殺到了。
河套草原乃是沃爾都司蒙古的地盤,他們不容許有人漢人騎兵在他們的地盤上停留。更何況,闖營初到草原,為了生存,將周邊幾十里的蒙古牧人斬殺一空,將全部的牛羊全部搶為軍用,這令蒙古人怒不可遏,從來都是我們入塞搶劫,今日怎么能翻過來呢?這樣的恥辱,必須用漢人的鮮血來洗刷!
最初,李過深知己方疲憊,怕不是對手,于是捉到蒙古偵騎之后便放了過去,請他們代為傳話我闖營只是在這里暫住,不日就會殺回陜西,望大汗暫時容忍。
但李過的示弱沒有任何用處。沃爾都司的蒙古騎兵,還是連續不斷的來襲。
但他們小看了闖營,他們沒有一次性的聚集最多人馬,而是五百一千的往來襲擊。
闖營的殘兵不到兩千人,他們以五百到一千的蒙古騎兵迎擊,已經算是給面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