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三邊總督,孫傳庭擔子重、責任重,還要提防言官的彈劾,因此,除非是闖營和蒙古人開戰,公開宣誓歸順朝廷,否則他是不會輕易將糧草甲胄交給闖營的。
但如果闖營公開宣誓歸順大明朝廷,他們流賊的身份,立刻就變成了大明官軍,有了關內的援助,沙克沙僧格還會不會大舉來攻,就會是一個疑問了。
李巖心中憂慮,他決定,先去見延綏巡撫。
孫傳庭身為三邊總督,總督整個西北三邊的軍務,但具體到三邊的每一個地方,都有各個巡撫負責,而距離白城子最近,主管榆林靖邊一代事務的,正是延綏巡撫。
說起延綏巡撫,最有名的當然是前前前任洪承疇了,正是因為在延綏巡撫任上的杰出表現,洪承疇才會一路被提拔,最終變成領兵部尚書、薊遼總督,是為大明第一重臣。而洪承疇之后,續任的幾個延綏巡撫都是默默無聞,直到今年,新的延綏巡撫到任。
那么,新的延綏巡撫是誰呢?
正是前任薊州總督,因為建虜入塞獲罪,歷史上原本被斬首,這一世在隆武帝的營救之下,被連貶數級,到大同擔任兵備道,磨煉兩年,在隆武帝繼位之后,被隆武帝重新啟用,任命為延綏巡撫的趙光抃。
在擔任薊州總督時,趙光抃和隆武帝多有交往,通過交往,隆武帝也知道,趙光抃是一個盡心職守、勤奮勇直的可用之臣,只是運氣不好,剛剛上任不久,就遇上了建虜入塞,背了歷史的黑鍋,死于街市,但就其能力和忠義來說,趙光抃都是可用的,因此繼位之后,就有意拔擢趙光抃,將他從大同調往西北,加以磨煉,等到李自成身死,西北局勢有變,延綏巡撫升到中央之后,便順勢拔擢趙光抃為延綏巡撫。
而在李巖出京的同時,除了給孫傳庭密旨,介紹李巖的任務之外,隆武帝也有一道密旨給趙光抃,要趙光抃全力配合李巖。
所以現在,李巖第一個要找的不是孫傳庭,而是趙光抃,身為延綏巡撫,趙光抃也是有一定的調撥錢糧的權限的,但甲胄兵器卻是非通過孫傳庭不可。
延綏巡撫的駐節地在榆林,離著白城子不過兩百里,原本三到四日的路程,但不想靖邊延綏長城之外,竟一直都有小股的蒙古散騎在游弋,為了躲避他們,李巖三人不得不繞了遠路,一天半的路程,足足走了三天,方才看到了延綏的邊墻,而當李巖趕到榆林,已經第六日了,而這時,消息傳來,在孫傳庭統率大軍,及時的支援之下,見無機可乘,沃爾都司蒙古五日前就已經從寧夏撤兵了。
聽到沃爾都司撤退,李巖亦喜亦憂,喜的是沃爾都司撤了,三邊安全了,憂的是,沃爾都司已經撤退,但他答應闖營的糧草輜重還沒有著落呢,這種情況下,闖營怕是不會出兵襲擊蒙古游騎…
進到榆林,見到趙光抃,李巖將情況一說,聽到闖營愿意歸順朝廷,趙光抃大為欣喜,當聽到要為闖營調集糧草之時,他卻沉思的說道,糧草他立刻就可以調集,但什么時候起運,還要聽陛下和朝廷的雖然闖營已經答應歸順,但畢竟還沒有正式歸來,這個時候調撥錢糧給闖營,于法不符,也幸虧陛下有密旨,趙光抃才會答應先行籌集,但將糧草運出關外,交給闖營,卻不是他可以決定的,此事非得朝廷、或者是他的上級孫傳庭同意不可。
李巖知道,此事重大,不能為難趙光抃,于是一邊請趙光抃想辦法多籌集一些糧草,一邊要急急趕往寧夏,去見孫傳庭。
“漢泉,我有一句話,你當知曉。”臨行前,趙光抃道。
李巖字漢泉。
“大人請講。”
“只憑你三言兩語,就想讓朝廷和制臺大人相信闖營歸順的誠意,怕是很難的…”
“大人的意思是?”
“闖營需得拿出一定的誠意,最起碼,李過得親自入塞,來見制臺大人,如此,才能取信于朝廷…”趙光抃道。
李巖似有所悟。
李巖趕到寧夏,不想孫傳庭早已經離開寧夏,前往京師了陛下的旨意,但是沃爾都司蒙古人退去,就要孫傳庭立刻進京,因此在沃爾都司退兵之后,孫傳庭安排了防務,就急急往京師去了。
李巖本想要追趕,但后續和闖營的聯絡,仍需要他親自坐鎮,所以他只能寫了一份長信,將自己去到闖營的經過、闖營現在的情況、以及他對李過劉芳亮的了解,詳細的告知了孫傳庭,同時附上了一張自己手繪的白城子的城防地形圖,間接說明計劃的可行性。
“制臺大人,李過劉芳亮雖然是賊寇,但胸中依然有赤子之心,尤其緊守虜我分別,不向蒙虜低頭,其殘部又多是老兵,有戰力,職以為,可招也。”
“他們歸順之心堅定,絕不是作偽。”
“現在他們愿意堅守白城子,此心,可鼓而不可泄啊。”
“沃爾都司既然退兵,最快兩到三月,慢則四到五月,他們就會向白城子用兵,時間緊迫,闖營存亡關乎收復河套的大策,望大人速撥糧草兵器,秘密運往白城子,以增強白城子的守御。”
最后,李巖懇求。
孫傳庭一路向京師,走到開封時,收到了李巖的來信。
見闖營愿意歸順朝廷,并且同意參與“拋磚引玉”的計劃,孫傳庭微有些驚異,他沒想到闖營會答應的做這樣的蠢事,難道流賊也知道國族大義嗎?而當看到李巖手繪的白城子的城防地形,以及未來如何改進和布置防守時,他對李巖,忍不住刮目相看,看來,李巖不只有嘴皮子,具體實務也是有一些的。
也由此,孫傳庭對李巖的看法大為改觀,對這個“拋磚引玉”的計劃,也才真正重視起來。
但對闖營是否真的歸順,真的能堅守,孫傳庭依然抱有一絲的懷疑,因此他只同意先給闖營調一個月的口糧鹽巴和少量的藥材,待闖營做出實際的行動之后,再給后續的糧草,至于兵器甲胄,因為事關重大,他仍需要考慮雖然他心里早就已經明白,李巖所為的“拋磚引玉”的計劃,事先肯定已經是經過了當今陛下的同意,但他依然不能輕易點頭,不止是因為他身為封疆大吏,掌握三邊軍政,肩膀上擔負著保衛三邊邊境的重任,他不敢有任何疏忽,即便是面對陛下的圣旨,但是有錯,他也會據理力爭,而不是委屈服從,更因為他清楚知道,如果計劃出了叉子,這個罪責,不會是皇帝,只能是李巖和他兩個人承擔,李巖一個豎子,死不足惜,但他卻不能讓自己的一世英名,毀于一旦,因此,他不得不小心謹慎,嚴密審查,但是李巖的計劃不能水到渠成,他是不會輕易執行的。
從開封到京師,孫傳庭一路思索,時不時就會拿出李巖的密信和手繪的白城子的城防圖觀看。而就在快到京師時,他收到了趙光抃傳來的一個新消息,那就是李過已經秘密入塞,進了榆林府,見了延綏巡撫趙光抃,趙光抃說,李過立排眾議,不顧闖營其他將領的強烈反對,親自入關,拜見于他,并向朝廷請罪,看起來不似作偽…
如此看來,闖營是真心歸順,如果闖營真能吸引沃爾都司的主力大軍,他六萬秦兵出長城,加上土默特人的配合,將沃爾都司的主力殲滅在白城子的附近,并非不可能,一旦沃爾都司的主力覆滅,修墻建堡之事,就不用那么著急,收復河套所需要的兵力和財力,就可以大大減少…
而就在到達京師之時,兵部侍郎、孫傳庭的老友張鳳翔親自在城門前迎接,兩人見面,寒暄密談之中,不免就提到了西北占據和收復河套之事。和孫傳庭對闖營的懷疑不同,張鳳翔卻以為闖營流落塞外,已經是窮途末路,即便騙到一些糧草兵器,對他們的困局也不會有太大的改善,相反,朝廷只需要付出少量的糧草和兵器,就能換取計劃成功后的巨大利益,弊小而利大,還是可以斟酌的。
聽完之后,孫傳庭不再猶豫。
“給趙光抃令,令他調撥一百盾,兩百弓,兩千箭,兩百長槍,三十副棉甲,交于李巖…”孫傳庭寫了命令,令人快速傳回延綏。
京師。
武英殿。
隆武帝朱慈烺慢慢放下了李巖的信。
其實在幾天之前,延綏巡撫趙光抃的密奏已經到了京師,朱慈烺也已經知道了整個計劃的詳情,不過趙光抃的奏疏畢竟不如李巖的親筆書信這般的直接,看完之后,他忍不住又欣慰不止是為李巖欣慰,也為李過等人欣慰,雖然在這之前,闖營和朝廷血戰,但終究是沒有一條道走到黑。
陛下看完之后,李巖的書信又被交給幾位軍機大臣的手中,幾人輪流翻閱。
孫傳庭繼續稟報。
“沃爾都司蒙古的戰斗力和戰斗意志,比建虜和察哈爾蒙古差的遠,如果他們出現在白城子的附近,并久攻白城子,臣有信心以六萬秦兵,加上土默特人的騎兵,一舉圍殲他們,再直搗其老巢,將其連根拔起。””
“因此臣才說,此時的境況和過往不同,現在只需要六萬兵馬即可。”孫傳庭道。
“但是沃爾都司蒙古被肅清,三邊安寧,重建云中、朔方、五原、西河四城也就是水到渠成的事!”
朱慈烺微微點頭。
“臣有罪!”
孫傳庭忽然又跪倒了。
朱慈烺一驚:“愛卿何罪?”
其他眾人也是驚訝。
孫傳庭回:“歷來,收復河套有兩個難點,第一,找尋蒙古人的主力,第二,戰后的固守防御,照李巖的計劃,如果闖營正是改邪歸正,并且愿意以自身為誘餌,將沃爾都司的全部主力誘騙到白城子,那收復河套的兩難就可以迎刃自解!”
“然,要想將沃爾都司主力誘騙到白城子,除了謀略誘引之外,闖營也需在白城子堅守,因此在進京之前,臣不但自作主張的給闖營調撥了一月的口糧,而且還撥了一些兵器,事先并未通報陛下和朝廷…”孫傳庭道。
朱慈烺明白了,微笑道:“愛卿快起,此事朕已經知道了。一百盾,兩百弓,兩千箭,兩百長槍,三十副棉甲…愛卿將兵,可真是節省的很啊。”
孫傳庭起身:“這已經是臣最大的權限了,即便李過劉芳亮有假,一百盾兩百弓。也令他們翻不起大浪來。”
朱慈烺笑一笑,他知道,從孫傳庭以下,這殿中所有的朝臣,對闖營歸順的誠心,都是抱有懷疑的,甚至懷疑闖營是詐降,所有的一切,只是為了騙取朝廷的糧草和兵器,在他們看來,賊就是賊,內心不可能再有對朝廷的忠誠,即使不得已投降了,以后也有可能會再一次的舉起叛旗,最好的方式還是誅滅,即使不誅滅,也不能交于太多的武器,以免造成禍亂。
但朱慈烺的看法卻是不同,除了幾個頑固的做慣了賊首的煞星,比如張獻忠之類的,其他人都是可以改變的,沒有誰天生就是一個反賊,只要能養家糊口,顧的溫飽,傻子才會冒著殺頭的風險,去反叛朝廷呢。
只要朝廷之治理好了,天下太平,人人安居樂業,即便有張獻忠那樣的煞星,也是翻不起大浪的。
更何況,現在是亟需闖營出力的時候,這種情況下,對闖營就更是不能吝嗇了。
退一步講,就算闖營狡詐多變,拿了武器之后不愿意歸降,繼續盤踞白城子,導致此次計劃失敗,但以蒙古人的氣量,絕不會容許闖營長久在草原存在,闖營兩千殘兵,反攻陜西已經是不可能了,為了自保,只能和蒙古人火拼,這過程中,他們間接的也是為大明三邊減輕了負擔,如果闖營逆天,能在塞外單槍匹馬的闖出一番事業,朱慈烺倒也祝福他們。
因此,朱慈烺一點都不擔心闖營失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