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華殿。
軍機處之事通過,具體細節和用誰為軍機大臣,朱慈烺不打算在大朝堂上公開討論,于是微微點頭,對周延儒表示肯定,然后說道:“接下來就是隆武元年的開科取士。本朝科舉,歷來都是四書五經八股取題,以文章取勝,但當今天下動蕩,建虜蒙虜為我大明心腹大患,刀兵不停,陜西等地的災相,依然沒有平息的跡象。形勢如此嚴峻,要做好我大明朝的官,只會四書五經怕是不夠了。朕以為,需得博采眾長,文章之外,還得有一門學以致用的學問和長才,方可為我隆武朝的新科進士。”
隆武帝話音不落,殿中群臣就都已經臉色大變。
但隆武帝不受任何影響,他清楚而堅定的聲音繼續在殿中響起。
“崇禎九年開始,縣試、鄉試增加騎射考核,以為國家選出文武兼備的全才,這些年試行下來,效果相當不錯,各地都有精通騎射的學子出現,文弱的書生,也都開始騎馬挽弓,成一時之風潮。”
“朕很欣慰。”
“我大明農業立國,而財稅為國家穩定的根基,不通這兩門,就想成為我大明朝的好官,怕是做不到的,因此朕以為,明年恩科,殿試當以此兩門為主。”
“簡單說,朕不考其他,只考這兩門!”
“為防學子們沒有準備,到時措手不及,朕決意詔告天下,將殿試的兩門科目,一農政,一數學,公之于眾。”
“兩門所考題目,皆從徐光啟的《農政全書》和《幾何原本》中取題,以百分計,大小題分數不一,以后誰為狀元,誰為榜眼,朕不再朱筆選取,以免有所誤斷,損了人才。文章有甲乙,農政數學有分數,兩科加起來,排名第一者即為新科狀元!”
說到此,朱慈烺環視群臣:“諸卿以為如何?”
殿中掀起騷動。
流言果然是真的,陛下果然是要改科舉!
歷來殿試,都是內閣預擬幾個題目,皇帝選定一個,上殿學子們以八股當場應對,最得皇帝賞識者,即為頭甲狀元。
但現在,隆武帝卻是要改了。
雖然此消息已經在朝中傳了好一陣時間,內閣五輔私下里也都有解釋,但今日得到證實,群臣的驚駭,還是忍不住。
科舉從隋唐開始,到現在已經千年,從鄉試、會試到最后的殿試狀元,幾乎沒有大的變化,現在隆武帝卻石破天驚,要在殿試之時,拋棄八股,只考農政和數學,這不隱隱然的是要將《農政全書》《幾何原本》和四書五經并列嗎?徐光啟何德何能?他怎么配和圣人的書籍相提并論呢?
這一來,數學農政,就變成和八股同樣重要了,八股是敲門磚,學的好,能成為貢士,有參加殿試的資格,但想要成為三甲狀元進士,就必須精通這兩門,不然你八股寫的再好,這兩科零蛋,你也是倒數第一,中不了進士的。
陛下心思好大啊,這是要從大改科舉制度和千年的習慣啊!
即便殿試選題之權,是在你皇帝手中沒錯,但群臣并不覺得,你皇帝就可以為所欲為,跳出八股之外,隨便改題!
歷來,考什么題目,誰為狀元,誰為榜眼,都是殿試之時,由皇帝親自勾選來決定,即便你的文章并不是太好,但有可能因為你儀表堂堂,相貌不俗,得皇帝喜歡,又或者你名字吉祥,甚至皇帝臨時動了什么心思,而將你的試卷,提到最前,成為狀元,反之,如果你長的猥瑣,不被皇帝喜歡,原本的狀元,也有可能會旁落。
也就是說,誰為狀元誰為榜眼,其實是有相當運氣成分的。
但現在,皇帝放棄欽點的權力,而是以農政和數學兩科題目,衡量人才,這一來,文章同為甲等的情況下,誰第一誰第二,就不再是皇帝的心證,而是實實在在的以分數為依據了。
“陛下,科舉乃是歷朝歷代選拔人才之本,歷經千年,早已經完善,不可輕動啊!”
有人反對,卻是原國子監祭酒,現任吏部右侍郎李建泰,他第一個站出,高聲諫言。
作為國子監祭酒,大明最高學府的校長,李建泰對八股的堅持,顯然是超過一般人的。
但李建泰話音不落,卻有一人站出,擋在了他前面,拱手說道:
“陛下英明歷朝歷代,對科舉所考書籍,皆有增減,文祖成皇帝之時,亦對八股有所動念。陛下繼承成祖遺志,農政和數學,又都是經世致用之學,為八股的補充,正是合適!”
又是首輔周延儒!
群臣又驚又怒。
很多人都對周延儒側目。
很多想要站出來,附和李建泰的,有一半的人都悄悄退了回去。
又有人想,周延儒怎么如此反常?事事都當出頭鳥,這不像首輔,也不符他的厚黑城府的脾氣啊?
莫非陛下事先對他有什么叮囑?
更有人在心中想,周延儒,大奸佞啊 有反對的,但也有贊同的開明之臣,不過人數不多,只占了殿中群臣的三成即便這三成,也是隆武帝這幾日,不停的召見,令他們支持自己的新政所致,不然,怕是連三成也沒有。
畢竟,八股根深蒂固,不是一時可以改變的。
最支持在殿試之事,專考農政和數學,而不是無用八股的,乃是徐光啟的學生,現任戶部郎中陳子龍。
作為徐光啟的學生,參與整理《農政全書》,陳子龍對老師的理想和才學,對農業對大明的重要,他太是清楚不過了從崇禎二年到現在,天下鼎沸,流賊不斷,一個關鍵原因就是天災人禍,沒有糧食,但使農業豐產,百姓豐衣足食,這天下的禍亂,立刻就可以終止。因此,農業非興不可,而農業要興起,靠四書五經是念不出的,只有各地官員,腳踏實地,了解農政和農務,才有可能完成。
而官員從科舉來,只有在科舉中增加農業,才能選拔懂的農業的長才。
陳子龍年輕,性子激烈,又是東林中人,對那些年老的官僚,絲毫不假辭色,即便是在殿中,在陛下面前,他也是毫不客氣的據理力辯。
“殿試出題本就是陛下的權力,農政和數學,又是經世致用之學,臣贊同!”
陳子龍之下,是新進入朝的兵部員外郎蔡道憲。
蔡道憲和隆武帝相識于岳州,從岳州返回九宮山大營的途中,兩人一路相隨,一路交談,朱慈烺發現,蔡道憲不但是一個錚錚鐵骨的忠良,而且頗為精通數學之術,對于一些新興事物,也傾向于了解和學習,而不是排斥,當時他心中就大喜,覺得蔡道憲可以大用,因此登基之后,立刻召蔡道憲入京。
除兩人之外,另一個態度鮮明,表態支持科舉改制,且更有分量的人,乃是戶部侍郎堵錫。
誰都知道,堵錫乃是陛下的極心腹,馬世奇是他的老師,論起來,他和隆武帝可以算是同學。通州之戰,堵錫和隆武帝共同守衛通州,定王之亂,京師危在旦夕之時,又是堵錫跟隨隆武帝入京,幫助隆武帝戡平叛亂,也因為此功,被陛下拔擢為戶部侍郎,現在堵錫站出,表明態度,說明陛下已經下了決心,科舉已經是非改不可了。
殿中唾沫橫飛,贊成的和反對的,在殿中吵成一片。
周延儒,堵錫,陳子龍,蔡道憲等雖然人數少,但都非常堅定。李建泰等人雖然多,氣勢也夠足,但卻也壓不住他們。
雙方吵的激烈。
御座上的隆武帝卻是不急,他閉上眼睛,靜靜聽著諸臣的爭吵,每一個人的發言,他都聽在耳中,記在心中,等群臣爭吵辯論的差不多了,他才睜開眼睛,緩緩說道:“內閣三日之內,拿出決定。”
說完,起身離開。
“退朝”王之心悠揚的聲音。
群臣跪拜送行。
等隆武帝遠去,群臣都站起時,大部分人都對周延儒怒目而視,更有一人走上前去,怒問道:“首輔大人,你也是讀圣賢書的,那下官請教,孟子云:長君之惡其罪小,逢君之惡其罪大,是什么意思?”
正是吏部右侍郎李建泰。
李建泰曾為國子監祭酒,相當于是大明最高學府的校長,豈能不明白這話的意思,他不過是借題發揮,當面諷刺周延儒逢迎君王之惡,是一個大奸臣。
周延儒臉色鐵青,拂袖而去。
但李建泰不罷休,在后面緊追,厲聲追問:“首輔大人不知嗎?如果不知,下官倒是可以告知一二!”
有好事者跟在李建泰之后,為他助威。
“不要走,不要走!”
一時,周延儒狼狽不堪。
自都察院之后,周延儒名聲掃地,已經難為首輔了,更不用說,前些日子,他的心腹,原吏部文選司郎中吳昌時忽然被錦衣衛拿下,原來是定王的老師楊士聰供出了吳昌時,說在定王某亂之時,他曾經拜會吳昌時,請吳昌時親近首輔周延儒,以為定王的暗助。
而嚴刑之下,吳昌時迅速交代,不但說出了周延儒和定王的眉來眼去,而且還交代了一干貪贓枉法、為周延儒收斂錢財之事。
消息傳出,周延儒驚駭莫名,他再次上疏請罪。
但卻又一次的被駁回。
不同的是,這一次,傳旨的秦方秦公公,帶來了陛下的一句口諭…
聽完口諭,
周延儒這才明白了隆武帝為什么要留下自己?
更明白,隆武帝知道的惡事,比他想象的還要多。
而其中任何一件,都足以將他投入大獄,令他永世不得翻身。
為了保命,周延儒不得不逢君之“惡”,對隆武帝提出的任何建議,都絕對遵從和第一個響應,什么名聲不名聲的,他已經不在乎了,他現在只想活著。但吳昌時招供之后,周延儒和原次輔陳演在朝中的大量親信,都被拿下,輕則貶斥,重責抄家流放,黨羽幾乎盡去,為了執行隆武帝的政策,周延儒不得不親自上陣,以首輔之尊,和反對者周旋。
有周延儒擋劍。內閣其他四臣受到的壓力,儼然就小了很多。他們可以按照隆武帝的想法,按部就班的執行。
三日后。
雖然反對聲眾多,但首輔周延儒力排眾議,堅決支持科舉改制,內閣遂做出決議,于隆武元年的恩科之中,添加農政和數學,以為副科,兩科加起來,總分第一,即為狀元。
“即刻明發天下!”
隆武帝迫不及待的通過。
圣旨下達,消息傳出之后,內外嘩然。
“周延儒,奸佞啊”
“圣人之學乃我輩根本,科舉不可改!”
大批官員上疏反對,奏疏如雪片一般,隆武帝一概不理,官員們不服,繼續上疏,妄想用雪片般的奏疏,淹沒隆武帝,逼隆武帝就范。但隆武帝可不吃這一套,先是罷免、廷杖了反對最激烈的十幾個官員,其中就有吏部右侍郎李建泰,然后又連下兩道旨意,第一道圣旨說明增加農業和數學、學以致用的必要,向天下學子喊話;第二道圣旨則是明確表示,明年試行科舉新制之事,朕意已決,斷不能更改,再有人妄議者,一律貶斥,到遼東前線去為官!
這一來,立刻就肅靜了不少。
文官們或許不怕廷杖,甚至以廷杖為榮,但如果被發配到遼東前線,面對兇惡的建虜,辛苦不說,很有可能會一去不復返。
這種風險和收益不成比例的事情,大部分人是不會做的。
不過也有愣頭青。
國子監李森先、學正王皋,繼續上疏反對。
而隆武帝毫不客氣,立刻將兩人貶至薊州長城,為七品倉糧官。
離開京師,眾人送行之時,李森先和王皋意志昂揚,表示為維護圣人之學,連命都不在乎,何況只是一個貶斥?眾人都是佩服,但是等車馬離了京師,到了薊州前線之時,面對現場的簡陋和辛苦,兩人卻都是傻了眼,這哪是貶斥,簡直就是流放啊。
世上沒有后悔藥可吃,李森先和王皋欲哭無淚,只能咬牙堅持。
消息傳回京師,很多人在同情二人的同時,也不免慶幸,幸虧沒有跟著上疏,不然現在在薊州長城風餐露宿,提心吊膽的,就是他們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