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城歡呼之中,在寂寞的皇宮后院,重重帷幔之后,一個垂死的女人正在榻上咳嗽,耳朵里聽見宮里響起的小小歡呼,她喘息的問道:“怎么了?是不是東宮又打勝仗了?”
“聽說是建虜從通州退了。”沈霑在簾子外躬身回道。
女子楞了一下,隨即夜梟般的笑了起來:“果然是皇后娘娘的兒子,厲害,厲害啊…”笑著笑著,忽然又哭了起來。
襄城伯府。
老襄城伯李守錡正在打坐,自從小襄城伯李國禎死在詔獄之后,李守錡就潛心學道,每日深居簡出,不和他人交往,不過這并不表示他關心時政,相反,他無時無刻不在留意朝政,留意太子的動向,聽到建虜退兵,通州之圍解除,他忽然陰惻惻地念叨:“水滿則溢,月滿則虧,你的好運,終會用完…”
建虜大軍從通州撤兵,而且沒有南顧,直接向北而行,等于是結束了這一次的征明,大明上下,人人歡欣喜悅,而就在四天前,千里之外的蓋州,渡海攻擊的明軍,也正在做撤退的準備。
在海州抓獲的漢奸俘虜,以及所有的漢人包衣,都要乘船而走,返回大明,為了預防建虜追擊,吳三桂親自帶兵斷后,虎大威為接應,沿途挖斷道路,給追兵設置各種各樣的障礙,令濟爾哈朗的追兵無法靠近已經十幾年了,明軍再沒有在遼南出現,想不到今日不但是出現了,而且將遼南海州蓋州一帶的繁華地變成了渺無人煙的廢墟和尸冢,濟爾哈朗雖然一向沉穩,所以被留在鎮守。但這一次卻也是氣炸了,他督帥兵馬,在后面不顧一切的追擊。
海州蓋州平坦,不易設伏,堵截后面的追兵,并不容易,所幸吳三桂率領的都是最精銳的關寧鐵騎,而鑲藍旗在滿清八旗中,是實力最弱的一旗,又有精武營的遂發鳥銃和手炸雷相助,雖然有點匆忙和狼狽,但終究是擋住了建虜的追兵。
“無用的狗奴才,”面對前鋒的失利,濟爾哈朗決定親自上陣。
但最先激戰的并非是雙方的騎兵,而是海上的水師。
蓋州岸邊,明軍和撤退的漢人百姓正在上船,但忽然的,海面上炮聲隆隆,一場忽如其來的海戰,忽然爆發了。
原來,是建虜的水師到了。
照原先的計劃,大明百余艘戰艦和船只,從秦皇島出發,抵達蓋州之后,登州水師和龍武水師留守兵負責運送,天津水師的主力新戰艦,三桅大船和所屬的大小船只,則是往旅順金州而去,一來牽制兩地的守軍,令他們不能救援蓋州和復州,二來也是殲滅建虜在復州外海,長生島的水師基地,但不想,事情卻出了岔子,天津水師往長生島時,因為海上大霧彌漫,和正要救援蓋州的建虜水師從海上擦肩而過,彼此誰也沒有發現誰,等天津水師趕到長生島,發現居然是一個空基地,所有船只,都已經于兩天前離開了,沒辦法,施瑯只能派船追擊。
而僥幸逃過天津水師攻擊的建虜水師,恰在今日,趕到了蓋州外海,正和運送漢人百姓過海的登州水師相遇,于是,一場海面遭遇戰,不可避免的爆發。
論艦隊實力,登州水師遠遠強過建虜水師,但偏偏運送百姓過海,有將近一多半的戰艦,此時不在蓋州海面,留在蓋州的,只有大小戰艦十幾艘,而建虜水師卻有大小船只四十余艘。
乍看起來,登州水師完全處于下風。
但鄭森卻絲毫不懼。相反,他眼中滿是激動和喜悅,因為他等這一刻,等了很久了。
大軍渡海攻擊,作為水師的他們,除了在搶奪連云島時,開炮轟擊島上建虜,有參戰之功外,其他時候,都在無聊的做運輸隊,不停的將蓋州海州的人和物,運送過海,送往最近的登州,對鄭森這樣的熱血青年來說,實在是寂寞的令人提不起精神來。
建虜水師忽然殺到,正和鄭森的心意。
“掛帥旗,迎戰建虜!”
站在船舷上,用千里鏡觀察完建虜水師的來船之后,鄭森意氣勃發,大聲命令。
帥旗掛起,鄭森所在為旗艦。
“轟轟轟轟”
大炮鳴響,海戰開始。
建虜水師大部分都是當年登州水師和天津水師被孔有德劫持到遼東的戰船,而建虜對水師根本沒有興趣,這些年風吹日曬,海水侵蝕,大部分的戰艦都已經失去了當年的堅固和戰力,原本他們是不敢出戰的,但此次大明從蓋州登陸,殺了建虜一個措手不及,建虜兵力嚴重不足,鄭親王濟爾哈朗在調兵救援之時,給長生島的水師,發去了嚴令,令他們不惜一切,也要阻止明國戰船在蓋州持續登陸,否則,軍法從事。
沒辦法,建虜水師只能硬著頭皮趕來。
此時到了蓋州海面,發現明軍戰船并不多,原大明天津水師副將高富貴,心中不禁喜悅,明國只有十幾艘戰船,除了一艘大船,剩下都是小船,正是一舉取勝的好時機,哪怕不取勝,只要能取得一些戰績,就足以對鄭親王有所交代了,于是他命令擺開陣勢,向登州水師包抄而來。
但剛一交手,高富貴就知道自己錯了,眼前的登州水師,完全不是舊有的明朝水師的樣子,不但火炮猛烈,而且攻守之法也完全不同,不說充當旗艦的那艘大船,就是旁邊的那一些小船,一個個也都是極其生猛。
交鋒不到一刻,己方這邊就有十艘船中彈失去了戰斗,更有五艘直接就沉沒。
“撤。撤”
見情況不對,高富貴急急想要撤退,但晚了,不但火炮劣于明軍,戰船行軍的速度,更是遠遠不如明軍,很快,所有試圖逃跑的建虜戰船,就都被追上,在明軍炮火的猛烈轟擊之下,各船被打的木屑橫飛,桅斷輯折,到最后,連高富貴的旗艦都被圍住了,眼見無路可逃,高富貴急忙令部下舉起白旗投降。
登州水師旗艦之上,水師提督鄭鴻逵見敵人投降,哈哈一笑,就準備接受了,但站在他身邊的侄子鄭森卻堅決反對,鄭鴻逵訝異,詢問原因,鄭森握著右手大拇指,望著敵船,微微激動的說道:“走投無路才投降,必不是真心!這些賊子原本都是我大明水師,但投降建虜,為建虜效命,十幾年來,為建虜充當馬前卒,殘害我大明百姓,王師殺到,他們不但不投降,反而還伺機攻擊,可見其狼心狗肺,毫無悔意,今日降了,來日也會叛,如此無義之船,無義之兵,要其何用?”
“因此,不接受!”
鄭森語氣堅定。
鄭鴻逵苦笑一下:“就照福松說的去做吧。”
“是。”
鄭鴻逵雖然是登州水師名義上的提督官,但登州水師上下都知道,鄭森才是水師的第一個人。現在鄭鴻逵又首肯,鄭森的命令,更是徹底被執行,于是,登州水師繼續開炮,轟轟轟轟,在建虜水兵的哭拜求饒之中,將一枚枚地鐵彈砸將過去,直將所有的建虜船只轟的沉沒,這才停止開火。
海戰結束,四十艘建虜水師的艦船,大部沉沒,一眼望過去,海上到處都是漂浮的斷木和各種船上用品,以及一個個在海中哭喊求救的建虜水兵。
“救救我們,我們也是漢人啊。”
“我們愿意為大明效力啊。”
有將領不忍,于是向鄭森請示,是否救他們上船?
鄭森沉默了一下,抬頭看向天空:“救什么?負國之賊,死亡是他們最好的歸宿…”
左右相互一看,都覺得鄭游擊真乃是鐵石心腸也。
于是,建虜唯一的一支水師,從船艦到人員,無一幸存,全部葬身于蓋州外海之中。
全殲了建虜水師,鄭森命令水師掉頭,返回蓋州岸,支援案上步兵,而這時,負責斷后的吳三桂正趕到岸邊,而在他們身邊,建虜濟爾哈朗親自統領的精銳騎兵,正在快速接近中。
張名振的精武營已經在岸邊列陣,并挖掘壕溝,修建了眾多的胸墻,設置了拒馬,面對逼近的建虜騎兵,不慌不忙,按部就班的進行阻擊,并投擲手炸雷,將逼近的建虜殺的血肉橫飛。
激戰之中,吳三桂馬科的關寧騎兵和虎大威的保定騎兵,分批分次的上船撤離。
臨上船之前,吳三桂回頭望了一眼,英武盛年的臉龐上,表情有些復雜作為此次渡海攻擊的主將,他圓滿的完成了太子殿下交給他的任務,先破蓋州,再破海州,將建虜五百里的核心區域,攪合的天翻地覆,最后變成一片焦土,就戰績來說,可說是一時無兩,是為大明總兵第一人。但就吳三桂的內心來說,如果可以,他真的不想再來第二次了身在敵國,時時都有可能被包圍的恐懼,他不想再嘗試了。他還是覺得,守在遼西,緊守寧遠,是他最在行的事情。
不過想到回軍之后,能享受到的巨大榮耀,他臉上還是露出了笑。
此戰之后,我吳三桂一雪前恥,看何人敢再提松山之戰、我帶兵先退的往事?
“可惜啊,沒趕上海州之戰。”吳三桂身后的保定總兵虎大威卻是另一種想法,他砸吧著嘴,一臉的惋惜。雖然他虎大威攻陷了熊岳驛,并設伏擊潰了復州金州試圖救援海州的援兵,斬殺千余人,功勞已經不小,但他依然不滿意,在他看來,海州之戰才是最大的輝煌,而他沒有參與,實在是一生的遺憾啊。
從中午到傍晚,將近一天的時間,騎兵才勉強撤退完成,為了確保撤退速度,一些帶不走的戰馬都被斬殺,以至于撤退之后,海邊滿滿地都是漂浮的戰馬尸體。
騎兵之后,張名振的精武營步兵也分批撤出陣地,撤退上船。
如此,建虜才有機會越過明軍設置的障礙,逐漸逼近海岸,但此時岸邊已經沒有明軍了,只看見海面上,幾十艘的小船,正載著最后一批斷后的精武營士兵離開,而幾十艘的明軍戰船在海面上一字排開,都用一側的船舷對著岸邊,當載人的小船離開海岸,而追擊的建虜兵馬開始大批在海邊出現時,就聽見一聲號炮,隨即“砰砰砰砰”硝煙彌漫,幾十艘的明軍戰船一起開火,向海岸展開猛烈轟擊。
“嘶啾啾”
岸邊的建虜被炸的人仰馬翻,血肉橫飛,剩下的建虜追兵再不敢靠近海岸。
海面上,張家玉憑欄而笑,口中說道:“痛快,痛快,建虜擄掠我大明幾十年,今日也讓他們嘗嘗這個中苦味!”
他身邊,一把虬髯胡須的張名振也少有的露出了笑:“只是今日一去,不知何日才能再來?”
不遠處,在另一艘船上,醫官李巖正望著漸漸遠去的海岸和遼南土地,臉色沉靜,眼中有深思。
等到濟爾哈朗趕到之時,明軍已經全部撤退,除了一個個巴掌大的明軍戰船背影,他眼中再看不到一個明軍,而己方追擊的人馬,卻在海岸邊留下了幾百具的尸體,明軍挖掘的壕溝和胸墻后,仍有傷亡未死的己方士兵在呻吟…
這樣的慘景,已經多年未見了。
濟爾哈朗臉色發青。
如果說,在最初聽聞明軍從蓋州登陸,連破蓋州和海州之后,濟爾哈朗心里涌起的是一種強者被弱者偷襲之后的憤怒,那么,此時此刻,他心中翻涌最多的,已經不再是憤怒,而是一種所得不能的沮喪和恐懼他已經盡力了,但卻依然攔不住明軍的退路,而從明軍犀利的火器和精良的甲胄看,這一支出現在遼南的明軍,除了傳統上的明國強軍關寧軍之外,還有明國京營的部分兵馬,去年多鐸帶兵入塞失敗,回到盛京檢討,其中一個原因就是明太子整飭京營,練出了一支精兵,當時濟爾哈朗還不覺得明國京營會有多厲害,心里只認為都是多鐸的推脫之策,京營厲害能厲害到哪里?還能超過關寧軍嗎?但今日一戰,他卻知道多鐸所言不虛,精武營果然是強兵。
關寧軍為騎,精武營為步,一攻一守,明國忽然又有了一支強大的水師,以后,遼東遼南的后方,還能安穩嗎?明軍食髓知味,豈不是還會再來?
濟爾哈朗越想越憂,他知道,經此一戰,遼東遼南,將近十年的安穩,已經一去不存在了,大清朝廷,必須為此變局,做出準備…
濟爾哈朗的身邊,被黃太吉封為恭順王,僥幸逃過此次的孔有德,臉色很是蒼白,尚可喜連同他的家人,將近一百多人,都被明軍抓走了,不用想,孔有德也能猜測到尚可喜最后的結局,想到自己和尚可喜同樣的過往,今后是不是會遭遇和尚可喜同樣的悲慘下場,孔有德的心中,不由地就涌起了一股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