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方甫一接觸,明軍就顯示了火器的威力,而在明軍的重甲和長盾面前,蒙古短弓的殺傷力,卻受到了相當的遏制。
和黃太吉率領的主力大軍不同,阿濟格軍中只有少量的漢軍旗,火器運用不多,且沒有攜帶火炮,面對火器運用合理,威力加成,以燧發槍為主,嚴陣堅守的明軍,立刻就顯現出了劣勢,一個沖鋒,明軍毫發無傷,建虜騎士卻是嘶嘞嘞的倒下一片,雖然沒法立刻統計,但阿濟格目測就可以知道,這一輪倒下的己方騎士最少六七十,這還多虧后續的蒙古騎兵見勢不對,齊齊勒住了戰馬,沒有繼續向前沖鋒,不然倒下的人會更多。
而最令阿濟格不安的,并非是明軍火器的威力,而是他們異常齊整,幾乎是同時發射的冷靜,過去,明軍面對大清鐵騎的沖擊,不等臨近,就會驚慌失措的、乒乒乓乓的一陣亂射,根本打不到人,只是徒自浪費彈藥和制造煙火,而等到大清騎兵沖到面前,他們手里來不及裝填的火器便都變成了燒火棍,這也是為什么大清勇士不害怕明軍的鳥銃,只忌憚明國的紅夷大炮的原因。
但眼前的精武營卻不是這樣,面對沖鋒而來的清騎,不到射程,沒有命令,即便被箭雨沐浴,羽箭射在甲胄之上,叮叮亂響,生死就在眼前,他們也沒有胡亂擊發。
果然是勁旅,怪不得劉肇基敢來。
一瞬間,阿濟格腦子里閃過一絲猶豫,想著是不是要放棄這一塊帶著尖刺的“肥肉”呢?不過胸中的剽悍很快就壓過了那一絲絲地猶豫,他一萬多人,面對三千明軍,如果不戰而退,事情傳出去,他阿濟格的面子往哪里擱?
再者,明軍的步陣并非不可擊破,他腦子里面已經有了擊破的方案,于是立刻下令:“叫巴克迂回兩邊,等我命令。滿洲勇士,下馬,步戰!”
面對明軍的刺猬陣,傳統的騎兵射箭騷擾術是攻不破的,必須用步兵。
印象里,人們都以為建虜八旗鐵騎天下第一,但其實并不正確,因為若論騎射之術,建虜是遠遠比不上蒙古人的,雖然已經過去了幾百年,但當年成吉思汗留下的騎兵根基,依然還存在,蒙古人又自小在馬背上長大,馴養和騎射之術是沒有人能比過他們的,只不過百年來,蒙古各部首領相互爭奪,一盤散沙,再沒有出現過一個像成吉思汗那樣,能統一蒙古的雄主,在大明和建虜兩廂夾擊之下,實力日漸衰敗,最后成為建虜人的附庸,其實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建虜最擅長的其實是漁獵,而漁獵靠的是精良的箭術和強健的體魄,而這兩點,恰恰是精銳步兵的根本,所以建虜八旗能稱為天下第一的,乃是他們的精銳重甲步兵,上馬為騎,下馬為步,靠著悍不畏死的脾性和主子奴才的驅趕,建虜才能從薩爾滸一路殺到松錦。
一般來說,建虜重甲步兵是不輕易出動的,建虜男丁稀少,每一個男丁都是珍寶,一旦有損失,不但壓不住大明,說不得蒙古人也會反了,另外,從某種意義上講,各旗旗丁都是旗主的私人財產,沒有人愿意揮霍自己的財產,因此各旗旗主,從黃太吉到多爾袞,非要關鍵時刻,絕不輕易動用自己的精銳白甲兵,尤其是在戰役的初期。
但今日阿濟格卻不能不動,因為他不能在三千明軍的面前鎩羽。
又或者,他必須盡快擊潰這三千明軍,如此才有繼續突襲宣大兵的機會,一旦拖延,說不得就會陷入包圍之中。
“主子有令,下馬步戰,殺明軍一個片甲不留!”
一個甲喇額真縱馬來去,搖著馬鞭,在陣前嘶聲吶喊。
得了主子的命令,一千鑲白旗精銳旗丁翻身下馬,從包衣奴才的手中,接過大盾和各種步戰兵器,集結成陣,他們都身披雙層鐵甲,有的甚至是三重,使用的兵器五花八門,除了長刀,還有梭槍,飛斧,狼牙棒,阿濟格還派了五百漢軍旗的鳥銃手以為輔助,在嗚嗚地號角聲中,他們排列陣型,然后盾牌手在前,長刀飛斧弓箭鳥銃在后,口中高喊“呼哬”,腳踏大地,如山如岳,慢慢地壓向三千明軍。
“隆隆…”
一千精銳的建虜和五百漢軍旗,其中有三百人是最精銳的建虜白甲兵,人人三重鐵甲,皮甲鎖子甲套棉甲,面目猙獰,很多人臉上都有傷疤,不說戰力,只說那一股殺氣騰騰的氣勢,就足以令一般人膽寒。
對面中軍戰旗之下,劉肇基的臉色越發凝重,他沒有想到,建虜一上來就出動了最精銳的白甲兵,由此可知,阿濟格真是鐵了心,非是拿下他們不可了,但劉肇基卻也不懼,建虜白甲兵出動的越早,他的勝算就越大,于是高聲呼喊:“建虜白甲兵上來,都穩住了,防他們的重箭!”
重箭是建虜的特有武器,弓箭長梢、大尺寸、大磅數、射程近,箭速也慢,但是箭重、穿透和殺傷力極大,像是一個短標槍,而弓箭就是一個拋射器,三十步的距離內,拋射出的重箭可以射穿雙重鐵甲,劉肇基是遼東宿將,深知建虜重箭的厲害,因此高聲提醒。
而作為指揮官,劉肇基要注意的,不止是前面的建虜重甲兵,還有兩翼和后方的蒙古騎兵。
在建虜精銳白甲兵大步臨近的過程中,圍在明軍兩翼和后方的兩千蒙古騎兵,蠢蠢欲動,都已經做好了背襲和側攻的準備,但使雙方步兵交陣,明軍陣勢出現動搖,他們就會三面齊攻,發動背襲,將三千明軍圍而殲之、一個不剩的全部斬殺。而在這之前,他們還會傾射箭雨,以支援精銳白甲兵的正面突破。
對三千明軍來說,四面皆是敵人,已經是陷入了包圍,稍有差池,就會全軍覆沒。
為了因應兩翼和后方的威脅,劉肇基對身邊的親衛小聲叮囑。
“九十步!”
“八十步!”
明軍陣中,站在一輛馬車上,負責觀距的軍士,每隔幾十秒,就會大聲報告建虜的距離。
很快,隨著隆隆地腳步,一千多精銳建虜重甲兵已然進到七十步的射程之內。
但明軍靜謐如山,并沒有開火,原因很簡單,建虜有大盾在前,在這個距離段,隨便是燧發槍,也無法擊穿擊碎建虜的大盾,現在發射,只是浪費彈藥,因此明軍的竹哨始終沉默,雖然一個個含著竹哨的嘴唇已經緊張的在竹哨上咬出了牙印,一支支扣著鳥銃的扳機的手,已經汗津津,但平常嚴酷的操練,令他們養成了機械化的本能反應,沒有竹哨和命令,任何人也不敢開槍。
“七十步!”
“六十步…”
觀距的軍士并沒有喊完六十步,因為就在這時,建虜重甲兵的盾墻忽然停止前進,砰的一聲,所有大盾都壓在了地上,然后就聽見嗖嗖嗖嗖,密集的銳器破空之聲響起,一大波的重箭從建虜陣中呼嘯而起,黑壓壓地,如漫天飛蝗,向明軍撲來!
六十步的距離,雖然不是最佳,但卻已經足夠建虜重箭顯威了。
“穩住!”
一線的明軍百總都在高喊。
大盾微微抬起,圓盾高舉,長矛左右晃動,來回格擋,叮叮當當,重箭被格擋的金屬之聲不絕于耳,即便如此,仍然有相當的重箭穿過了格擋,落入了明軍陣中,不同于剛才的短弓輕箭和毫發無傷,這一次明軍陣中連連響起悶哼,有血雨飛濺,幾十個明軍倒了下去。
但明軍大陣卻依然靜默,依然沒有開火。
中軍戰旗之下,所有人都看著劉肇基,劉肇基的額頭已經有汗,但卻依然不下令反擊,他還要等,太子在京營時,曾經反復強調,鳥銃兵最能給敵人殺傷的,是第一發,或者是第一輪的子彈,因為只有第一輪才能保證子彈的密集性和收割性,行軍作戰中,即便受到敵人的攻擊,而鳥銃兵的時機不到,作為指揮官,也不可輕易下令射擊,以至于浪費首輪的戰機。
這是太子殿下在軍中反復強調的,不但劉肇基這個主將,就是下面的千總百總,乃至是旗長隊長,也都是知道的。
而現在就是時機不到,建虜有盾墻護衛,六十步的距離,很難擊穿,也就很難對敵人造成殺傷。
尤其現在身處逆境之中,第一輪的集射就更加重要,因此只能忍耐。
重箭之后,建虜的鳥銃也響了,五百個鳥銃兵踏步向前,從盾牌的縫隙中伸出槍管,向對面的明軍猛射。“砰砰砰砰…”他們使用的都是火繩槍,又是直射,六十步的距離,根本打不穿明軍的盾墻,就如明軍在遼東戰場上一樣,他們的發銃,不過是制造了一陣噪音和煙火,等硝煙散去,發現對面的明軍毫發無傷重箭還射傷射死了幾十個明軍,他們卻是毫無斬獲,只是在明軍大盾上,留下了不少的坑坑洼洼。
建虜的重箭再射,噗噗噗噗,箭矢破空,這一次只射倒了十幾個的明軍,明軍大陣,巋然不動。再然后,建虜鳥銃手砰砰砰砰又是一陣亂射,在掀起硝煙火光的同時,卻依然沒有傷到對面的明軍。
“明軍為什么不開火?”
建虜中軍戰旗之下,連阿濟格在內的建虜將領都微微驚訝,心中都是嘀咕,阿濟格歪著腦袋,撇著嘴,心知劉肇基一定是有后招,但他卻也不信劉肇基區區三千人,能掀起什么大風浪來。哼,劉肇基所做,不過就是在拖延,以為宣大兵爭取時間。但劉肇基你錯了,你怕是看不到宣大兵的軍旗了。
“向前!”
建虜連續發射兩輪,明軍只是忍耐,并不還擊,帶隊的甲喇章京渾達善心知這么射下去,就算是射到明天,也難以擊潰明軍,而他們不可能有這么充裕的時間,于是他揮舞手臂,命令向前,建虜盾墻拔起,腳步霍霍,軍陣再度向前,又前進了十幾步。
這一來,就五十步不到了。
五十步的距離,建虜的重箭會有更大的發揮,而建虜鳥銃也說不得能擊破明軍的木盾。
但這一次,不等建虜重箭拋射,明軍陣中首先響起了凄厲的竹哨聲。
“滴!滴!”
隨即,“砰砰砰砰”一直靜默的明軍鳥銃,忽然爆發出了怒吼,火光乍現,白煙冒起,整個明軍大陣,瞬間為硝煙所包裹,密集的鉛彈,鋪天蓋地而出。明軍采用三段擊,前退后上,所有鳥銃兵只用了不到三十秒的時間,將完成了第一輪的三段擊。
再看對面。
進到五十步,立下盾墻,正準備向明軍拋射重箭,等明軍陣型散亂之后,再發起重甲沖擊的一千多建虜,頓時被打了一個手忙腳亂,明軍三段擊的第一段,擊破了他們的大盾,第二段將缺口撕的更大,擊中盾手,第三段則直接擊中了披著重甲的建虜步兵。
雖然是重甲,但在明軍新式的燧發槍面前,卻也是沒有抵抗的能力,他們身上的鐵甲輕易的就被擊穿,血雨飛起,慘叫連連,如同是一條線連接的螞蚱,建虜大盾之后的第一排士兵,一個帶一個,在瞬間就倒下了一片。
倒下士兵也就罷了,關鍵是,他們的盾墻被明軍破壞了,在失去了很多大盾和盾手之后,他們短時間之內已經很難再組織起嚴密的盾墻了,所有的建虜士兵,都暴露在明軍槍口的威脅之下。
帶隊的渾達善也是一名經驗豐富的宿將,在震驚于明軍火槍的威力和紀律性之時,他心中清楚知道,不能在原地停留,不然等到明軍裝彈完畢,第二輪射擊開始,頂在前面的部下怕又要死傷一大半了,于是他揮舞長刀,嘶聲高喊:“向前沖,殺,殺啊!”
不得不說,建虜重甲兵確實是勁旅,即便是遭了明軍一記悶棍,被打的眼前發黑,金星直冒,但他們的陣型卻沒有散亂,聽到渾達善的命令,他們都跳了起來,沒有人猶豫,即便是那些受了輕傷的,也都是呼哬著,野獸一般的揮舞兵器,向明軍猛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