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三日激戰,都是西南角和南城墻的戰事,東門外的建虜偏營只是列陣,但并沒有實際動作,想不到今日竟然也是出動了,再看城下的黃太吉多爾袞代善的各色大旗,難道建虜在三天的試探之后,想要左右齊攻,一口氣吞下我通州嗎?
“建虜還驅趕我軍被俘的將士,以為前驅。堵大人說,建虜在南城必然也會使用此術,請殿下小心。”傳令兵繼續報。
“卑鄙!”楊軒罵一聲。
朱慈烺卻不意外,驅趕百姓和俘虜,本就是建虜最擅長的戰術之一,當初在遼東,后來入塞破關,屢試不爽,今日在通州當然也不會放過。只是不知道,黃太吉擺出這樣大的陣勢,是不是真的已經下了最后的決心,想要蟻附攻城了?
如果是,那就太好了。
舉起千里鏡,望向黃太吉的黃羅蓋傘。
距離通州城墻二里之外,黃羅蓋傘之下,眾多白甲兵和建虜親貴的護衛之中,一個金甲金盔的超級大胖子正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之上,對著通州觀望,不時還和身邊的親貴幕僚們說著什么。
黃太吉,果然是沒死。
除了黃太吉,朱慈烺還看到了正在盛年,但卻內斂深沉的多爾袞,以及老而彌堅的老代善。
“殿下,您看!”佟定方忽然道。
朱慈烺順著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見建虜左翼側后方忽然煙塵大起,接著,已經列陣完畢的建虜軍陣左右一分,一大隊灰蒙蒙地人群被驅趕了出來,果然是被建虜俘虜的大明將士。
和第一天不同,這一次,建虜好像把所有俘虜兵都驅趕出了,黑壓壓地,最少有三千多人,每個人的肩膀上都扛著泥土袋,在建虜皮鞭和長槍的驅趕下,亂騰騰地往運城河而來,建虜彈壓極嚴,但有人磨蹭或者試圖反抗,立刻就會被射殺。
“建虜要填埋護城河。”見到己方同袍被建虜驅趕,城上的人都是悲憤,但戰爭就是這樣,沒有什么好說的,站在朱慈烺身后的李紀澤小聲說出自己的判斷。
朱慈烺舉著千里鏡不說話,痛悔卻是溢于言表,這些保定兵民夫兵都是因為自己才陷入敵手啊,此刻被建虜驅趕,他卻沒有辦法救他們。通過千里鏡,可以清楚看到他們那一張張驚恐與絕望的臉,有的人甚至已經哭出來了…朱慈烺的心在流血:狠毒的黃太吉,你這是在用我大明的刀,剜我大明的肉啊。
大約是為了故意折磨城頭的明軍,建虜的其他部隊并不著急前行,他們原地等待,幸災樂禍,看向俘虜兵的眼神,如同是看著一群即將走進屠宰場的綿羔羊。
“殿下,不可心慈手軟啊!”
李紀澤是老參謀,當年跟隨楊嗣昌,見過的凄慘場面多了,不要說俘虜,就是婦孺倒斃在壕溝前的也多的是,也就是朝廷堅壁清野,周邊的百姓基本都已經逃走,不然建虜驅使的絕不止是俘虜,一定會有無辜的百姓。而他從太子的眼神中看出了憐憫,擔心太子會動搖。
朱慈烺當然不會動搖,他只是有點愧疚,眼神悲憤,聲音冷靜的說道:“告訴唐通和楊軒,該怎么做就怎么做!”
很快,就聽到楊軒在高聲命令:“鳥銃手、弓箭手都準備,不管是誰,但敢有人靠近護城河,一律格殺勿論!”
“是。”
最先響起的卻是火炮,當俘虜兵沖到五百步之內時,砰砰,李順的神機營開火了,連續兩聲炮響,砸在俘虜兵的前方,掀起了兩團泥土,這是開炮,也是示警,再往前,就不是這樣的待遇了,但俘虜兵卻不能不繼續繼續前進,因為在他們三千人身后,建虜的鳥銃和弓箭正對著他們的后背呢。但有人遲疑或者是回頭,立刻就會被射殺。
終于,他們被逼到了護城河前。
“滴!滴”
刺耳的竹哨聲響起。
運河城距離城墻只有五十步,正是鳥銃的威力射程,當他們靠近護城河時,城上的將士不得不開火。“砰砰砰…”密集的血雨之下,護城河前的尸體撲成一片,但城頭卻沒有絲毫的喜悅和歡呼,所有人的心情都是沉重,那滋味,就像是左手摳斷了右手,疼的可不止是一處。
后面的俘虜見前方同伴紛紛中彈倒下,都知道再前進一步即是死亡,于是紛紛停下腳步,但隨即的,身后箭雨射來,瞬間又倒下一片,一個建虜將領高聲喊:“阻斷護城河,你們的任務就完成了,就可以轉身回營吃饃饃,表現的好,還可以放你們回家!快,快投!”
原來,這是建虜在關內挑選俘虜兵的一種辦法,但是順從了他們的命令,就會被認為是可以使用之人,順從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時間成了,順從就會變成了習慣,也就會任由建虜驅使。
忽然,一個高亢的聲音趁著鳥銃射擊的間歇,從城頭傳來:“弟兄們,千萬不要聽建虜的,聽他們的,必死無疑,還落個從賊的千古罵名!不如轉回身去,和建虜拼了,說不定還有一條活路”
聲音高亢,語聲卻是在發顫,像是在竭力控制心中的激動。
朱慈烺暗叫說得好,順著聲音的來源看過去,發現是精武營的思想教導官宋天顯。
宋天顯舉人出身,是朱慈烺當初在詹事府第一批挑出來的人,因為表現優異,善于鼓舞人心,已經被朱慈烺特提為從五品的主事,主管全部思想教導官。原本,他是留守京師的,但聽聞太子殿下在運河遇險,他主動請纓,跟隨楊軒來到了通州。
城下,已經陷入進退兩難的俘虜兵聽到了宋天顯的聲音,都抬頭朝城上看去。,
“來!接住武器!”
宋天顯將手中的一桿長槍從城頭奮力擲了下去。
五六十步的距離,長槍正落在護城河之前,直插在地上,槍尖沒入土中,紅纓覆土,槍桿卻猶自在顫抖。
宋天顯雖然文人,但力氣卻也著實不小。
“城下的弟兄們,橫豎是一個死,跟建虜拼了吧!天上的神靈,你們的祖先,都正看著你們呢,就算戰死了,也是一種榮耀,總勝過死在自己人的手里!”宋天顯的聲音再傳來。
俘虜兵相互一看,有人激動,有人惶恐,雖然長槍就在眼前,伸手可得,但卻沒有人敢立刻沖上去拔出來,甚至有人膽怯的往后退,似乎想要離得遠一點。但后方的建虜卻不管,見俘虜兵都站著不動,似乎有反抗之意,他們的箭雨立刻就傾射了過來。
噗噗噗噗,羽箭密集,慘叫響起,離著長槍最近的十幾人都被建虜射中,倒在血雨之中。尤其是后退的那幾個人,中箭最多,死的最慘。
“都讓開!”
驚恐彷徨之中,一個少年兵忽然用力扔掉肩上的泥土袋,不顧一切的沖上來,奮力拔出長槍,轉身舞動,雙眼通紅的嘶吼道:“橫豎是一個死,跟建虜拼了!殺啊,殺啊”逆著沖上來的人流,往后方殺去。
一聲槍響,正在狂奔的少年兵被鉛彈猝然擊中,胸口冒起血花,他的人,也被巨大的力量打的飛了起來,重重摔在地上,他捂著胸口,不甘心的撐著長槍,想要爬起來,但又有一支羽箭射來,將他釘在了地上。
少年兵,不動了。
壓陣的建虜步兵群中,一個建虜將官放下手中的遂發鳥銃,臉露冷笑,卻是漢軍鑲紅旗旗主金礪的弟弟金俊。他的好外甥甲喇章京侯寶死在渡河之戰中,金俊疼惜外甥,要為外甥報仇,今日他奉命押著俘虜兵向前,對于敢于反抗者,他是絕不容情的。
少年兵死了。
但他的死,卻徹底激發了城上城下的情緒,俘虜兵紛紛扔掉了肩上的泥土袋,哭喊:“拼了吧!”城上的明軍將士為少年兵的勇氣感染,在悲痛的同時,都將手中的長槍奮力擲下城頭,宋天顯更是大哭:“好少年啊”
“噗噗噗…”明軍奮力投擲,一時幾百桿長槍從城頭飛落,插滿了護城河邊。
前方的俘虜兵沖上去,奮力拔出長槍,結成陣勢,試圖緊守河邊,再伺機游過河去,逃得生路。
但對于可能的反戈,建虜早有準備,或者說,他們曾經經歷過這樣的事情,已經輕車熟路,在少年兵被射倒的同時,金俊就已經意識到了俘虜兵的情緒已經不可抑制,反戈就在眼前了,因此放下鳥銃之后,他立刻命令:“那些敢拿槍的人,一個不留,全殺了!”
建虜立刻展開了彈壓,他們用弓箭,鳥銃,甚至是梭槍向前輸出火力,試圖將反抗的明軍全部射殺,明軍前赴后繼,一人倒下,另一人又迅速撿起長槍,繼續為戰,而隨著他們帶頭,原本有所猶豫的俘虜兵也紛紛扔下泥土袋,狂奔著,試圖想要游過護城河,逃入城中。
金俊氣瘋,惡狠狠地道:“殺了,全殺了,一個不留!”
箭矢如雨,梭槍猛擲,建虜展開無差別的殺戮。
面對無法逃避的屠戮,俘虜兵血紅著眼睛,發出最后的怒吼,用胳膊格擋砍下的馬刀,用盡全部的力氣,將馬上的建虜拖下來…
三千名俘虜兵,在剛才的僵持之中,已經倒下了五六百人,身上又沒有披甲,能沖到河邊,拔出長槍也是少數,大部分人都是手無寸鐵,面對建虜的利器屠戮,幾乎是毫無還手的能力。
很快,羽箭射穿了胸膛、馬刀斬斷了脖頸,尸體在通州城下鋪成了一片,鮮血浸紅了原野…
城頭明軍豈能坐視?
“開炮”
當少年兵倒下之后,朱慈烺立刻命令開炮。
“砰砰砰…”
炮響了,鳥銃轟鳴,鉛彈箭雨如雨一般的向城下傾瀉,城頭明軍使出了渾身的力氣,用盡所有的武器,要支援城下的兄弟,為他們爭取時間和生機。但彈壓的建虜卻極其頑固,即便在城頭明軍炮火的威脅之下,他們也沒有退縮,依然縱馬揮刀砍殺,在馬上放箭,不是他們不怕死,而是建虜軍律森嚴,沒有命令,他們不敢后退。
一發炮彈落下,將一個建虜和兩個和他糾纏在一起的保定兵都砸成了肉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而在明軍炮火響起的同時,建虜也開炮了。
“砰!”
第一發就是重炮,直接擊中了西南角的城墻,也就是昨晚有了裂縫的那一段。
雖然有木板護墻,但巨大的聲響之中,整個城墻還是微微晃動了幾下,有泥土落下,軍士都是駭然,硝煙中,有人探頭一望,發現城墻上護著的一塊巨大門板,被這一發鐵彈直接砸成了兩半,轟然散落,只剩下一根孤零零的門軸還懸在空中…
一炮之后就是第二炮,第三炮。
而三炮之后,就是建虜的大小火炮,一起轟鳴,將通州城墻炸的碎石飛濺,硝煙彌漫。
“殿下,此地危險,請你速速下城啊”
武襄左衛指揮使宗坤泰和副指揮使富魁,一人拿著一面盾牌,一面死死衛護太子,一邊苦勸太子下城。
朱慈烺卻是眼含熱淚。
不管在運河之戰中,他們是如何膽怯,如何被建虜俘虜的,但今日之戰,卻絕對可以稱得上英勇!
“戰后找到少年兵的大體,查出他的名字,本宮要為他修祠立傳!”
朱慈烺淚水已經滂沱。
“是,請殿下你立刻下城啊!”宗俊泰再一次的跪請。
朱慈烺擦一下眼淚,毅然道:“好,下城。”又看身邊眾將:“這里就交給諸位了,望你們不負死在城下的弟兄,殺建虜,為他們報仇!”
“請殿下放心,城在人在,誓于建虜血戰到底!”眾將聲音都是悲壯。
朱慈烺這才下城,臨走前,他最后看了一眼城下,三千保定兵,已經被屠殺殆盡,只有十幾個幸運者游過了護城河,在城頭明軍的掩護之下,來到了城墻前,城上放下十幾根繩子,試圖將他們一個個都拉上來,但在建虜炮火和弓箭之下,他們能不能成功的爬上城頭,卻是誰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