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愿意攻打通州,想要南下劫掠的,不止是下層的普通士兵,中高層將領也有一些不同的想法,雖然建虜軍令森嚴,命令一下,無人能違抗,但黃太吉還是想就著今晚的軍議,統一一下思想,鼓勵眾將,確定拿下通州的指導原則不動搖。
明亮的火燭之下,建虜王爺親貴,隨軍入塞的各個蒙古王爺,滿漢八旗旗主,各旗領大臣,都在黃太吉的中軍大帳聚集,分地位尊卑座下,一座大帳,擠得滿滿當當。
等人到齊,坐在上首中間的虎皮大椅之上的黃太吉,喘著粗氣,微微點頭,示意可以開始了。
首先,由內大臣圖爾格總結各部軍報,將此戰的收獲和損失,向在座眾人進行了簡單匯報。運河之戰,不但是擊潰了明軍,而且繳獲頗豐,從糧草帳篷甲胄和火器,應有盡有,更不用說,還有迫死保定總督楊文岳之功,可謂是松山之戰后,大清又一次的大勝。
有功之人,黃太吉一一獎賞。
這其間,當然少不了對阿濟格的夸贊。
阿濟格眉開眼笑,難掩得意。
豪格卻見不到他得意,暗暗撇嘴。
隨后,多爾袞站起,將大軍下一步的策略,向眾人說明,聽到多爾袞說,大軍下一步的目標乃是圍攻通州城,拿下明太子之后,大帳之中的氣氛,從剛才的歡騰變成了安靜,等多爾袞坐下后,更是變成了長長地沉默。
這其中,幾個蒙古王爺的表情,最為明顯。
滿洲八旗之中,兩黃旗和正藍旗都是黃太吉的嫡系,兩白旗聽多爾袞多鐸兄弟的,因為其主子的原因,他們對攻打通州的決定,是沒有任何異議的,雖然下層的普通軍士更愿意到南方去搶劫,但上層將領對主子的忠心和擁戴,卻是不容置疑,他們對主子做出的決定,無條件的支持。
但蒙古八旗卻不同,雖然也是八旗,但畢竟是新立,他們對建虜的向心力,并不穩固,再者,蒙古人跟隨建虜入塞,為的是財物,可不是為了耗費兵力、攻取堅城來的,歷次入塞,都奉行的放大攻小,堅城繞過,轉掠州縣的戰略,這一次怎么改變了?
就算明太子十分重要,但這么多的大軍屯于通州城下,每日糧草所耗眾多,雖然運河之戰繳獲了明軍不少糧草,但因為入塞以來,明國一直實行堅壁清野的政策,一路入塞,搶掠不多,各部將領和士兵,口袋都是空空,糧草也不富余,明太子又非常人,城中兵馬猶有上萬,城池堅固,如果強攻不下,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偷雞不成蝕把米?
因此,從內心里,蒙古各旗都是不同意攻打通州的,不過被建虜盤了這么久,恩威并施之下,這些蒙古親貴早已經沒有了先祖的沖脾氣,在黃太吉面前不敢直接發表反對意見,只是低著頭,默默不語,用沉默表示自己的不同意見。
蒙古人的消極,黃太吉看在眼里,他輕輕咳嗽一聲,目光望向禮親王代善,笑問:“二哥,你以為如何?”
代善是1583年生人,今年整整六十歲了,這六十年里,他歷經風雨,先是看著大哥褚英被努爾哈赤處死,自己被立為繼承者,不想,因為妻子和兒子,他同樣惹的努爾哈赤大怒,不但是被剝奪了繼承的權力,而且還差點丟了小命,若非是他見機的快,親手殺了自己的偏室,向努爾哈赤認罪,說不得他和褚英是同一個下場。
經此一次,代善受到極大打擊,性情有了很大的改變,變的穩重,內斂,最重要的是,他失去了爭奪儲位的雄心,因為他知道,在建虜,努爾哈赤的話就是天,既然努爾哈赤已經當著眾人的面,奪了他的位置,說他無德無能,不得做建州女真的大汗,那么,他就永遠都沒有機會了。
其后的十幾年來,代善安心做自己正紅旗的旗主,因為努爾哈赤的兒子中,屬他最年長,加上眾人都知道,他沒有奪位的野心,屬于永遠的中間派,因此,但凡有事,代善就是天然的仲裁者,黃太吉能順利繼位,也是他暗中推了一把的結果,黃太吉繼位之后,投桃報李,封為他禮親王,為眾兄弟之首。
日常有事,黃太吉都會先和他商議,對其極其尊敬,而征戰之事,代善原本漸漸不參與了,都交給了兒子們,但去年,他最喜歡的兒子,老七滿達海中了明軍的埋伏,死于陣中,消息傳回沈陽,代善痛心疾首,發誓要為滿達海報仇,也因此,今年征明,他才會重新披掛,親自統領兩紅旗入塞。
和軍士們一心想要搶劫財物不同,老代善最想的,就是為兒子滿達海報仇,兩紅旗自然也是這個心思,而害死他兒子的罪魁禍首,大明太子,此時就在通州城中,換句話說,即便黃太吉不攻,他兩紅旗也是不能放過的!
不過這并不表示,代善會無腦支持攻打通州的決定,如果不打通州,更有利于大清,他未必不會忍痛放棄報仇的機會在建虜崛起的過程中,不止是有黃太吉和多爾袞,更有代善的巨大功績,歷史上,若非他調和鼎鼐,充當關鍵中間力量和仲裁者的角色,壓住雙方的火氣,穩大局,多爾袞和豪格,肯定就火拼了,建虜根本不可能入關。
今日也一樣,代善始終不忘自己的角色。
更何況,代善知道,黃天吉是要利用他的話,安撫蒙古各旗,如果他滿口同意,那就沒法安撫了。
于是,代善壓住為兒子報仇的念頭,向黃太吉一拱手,用老邁的聲音回道:“回皇上,如今運河已破,明國腹地已經在我大清面前,保定兵之后,明國在京南已經沒有大兵,正是我大清趁勢而下,席卷京南山東乃至南直隸的大好時機,但此時此刻,明國太子卻駐兵通州,在明明可以逃往明國京師的情況下,按兵不動,怕是有故意吸引我軍注意力,以為明國調遣兵馬,防御京南和山東,爭取時間的用意啊。”
代善一說,帳中的蒙古親貴都連連點頭,對代善所說,十分的贊同。
代善繼續道:“雖說通州是小城,但明國太子既然敢在通州停留,并在城頭挑釁,顯然是有所準備,明軍雖然在運河敗了,但逃了通州的兵馬卻也不少,我軍如果想要攻下,必然要付出相當的代價,一旦攻擊受挫,又耽誤了南下的時間,說不得就會進退兩難。還望皇上再斟酌。”
“是啊是啊,請天可汗再斟酌…”
蒙古親貴們已經忍不住小聲的嘀咕了出來,顯然,代善所說,正是他們想說的。
黃太吉不置可否,只把目光看向了多爾袞。
多爾袞心中發恨,明明黃太吉已經打定主意,要攻打通州,但卻不肯親自出頭,而要用他當擋箭牌,得罪蒙古諸公,實在可惡!
心中可惡,但多爾袞臉上卻始終都是畢恭畢敬,向黃太吉點頭,又向代善拱手,謙遜的說道:“二哥所慮甚是,明國太子留在通州,明顯就是要吸引我們進攻,這一點無可置疑…”
“既然如此,那我們為什么還要上當呢?”有蒙古王公小聲道。
多爾袞看向說話之處,臉色嚴肅的說道:“不過這并不表示,我們攻打通州就是上當。明軍運河兵敗,明太子雖然是收斂殘兵,但卻已經無法抵擋我大清南下,不得已,狗急跳墻,才想出了這最后一招,我料其城中準備并不完善,火藥武器必有短缺,又逢大敗,軍心士氣也必然低落,而我大清此次征明,不但有鐵騎十萬,而且還攜帶了大量的火炮,通州小城小地,城中殘兵只有一萬,我軍將大炮擺開了,難道就真的轟不破嗎?”
蒙古王公靜了下來,不過卻依然低頭,對攻打通州,顯然還是有保留,雖然攻城一向都是漢軍旗的事情,傷亡也都是漢軍旗,不過這并不表示蒙古旗可以置身事外,他們雖然不用爬城,但他們的弓箭手也是需要沖到城下,和明軍對射的,相比較,還是南下劫掠,更保險,更痛快。
“你們一定在想,攻破通州,得不到多少財物,但不要忘記了,明太子就是最大的財物啊,雖然明國是一個倔脾氣,不會拿銀子贖,但擒獲明太子對明國軍心士氣的打擊,豈不勝過千萬兩的銀子?明國欺壓蒙古百余年,今日豈不正是報仇雪恨的好時機?”
“再者,你們中間有不少人都參加了去年的征明之戰,其間的不順利,歸根到底的原因是什么?就是因為明太子,若非他撫軍京營,在薊州謀劃,去年征明又豈能不競全功?”
“今年也一樣,明太子督帥兵馬,嚴守運河,甚有章法,”說到這,多爾袞恭敬的向黃太吉拱手:“若非皇上英明神武,早有謀劃,令英親王率軍從昌平繞行,此時此刻,我們依然在運河東岸和他僵持呢,而時間一旦拖延下去,糧草不濟,對我軍會有巨大的不利。”
聽弟弟提到自己的功績,阿濟格忍不住又得意了一下。
多爾袞繼續道:“而這一切,都是因為明太子。漢人有句話,叫,國以一人興,以一人亡,明太子不除,明國必以其興,下一次我們征明,恐怕會更困難,現在明太子退入通州,正是薩滿天神賜給我們的好時機啊,抓住這個機會,一舉滅之,然后再南下也不遲。但如果放過這個機會,任由明太子成長,幾年之后,我們怕是再難越過運河一步!機會來之不易,決不能錯失。因此本王以為,通州應該打,也必須打!”
多爾袞和緩,但卻非常有力的聲音在帳中回蕩,說完后,多爾袞向黃太吉一拱手,又坐下了。
帳中先是靜寂,接著,蒙古親貴們開始小聲議論,顯然,他們被多爾袞說動了不少,不再像剛才那樣,一味消極了。
“睿親王,我有一事問。”
一個年輕的蒙古親王站了起來,卻是喀喇沁右翼親王固魯思奇布。
固魯思奇布乃是蘇布之子,喀喇沁歸順建虜之后,黃太吉講他們分成左右兩旗,固魯思奇布是右翼旗的扎薩克,也就是右翼的親王。固魯思奇布還年輕,其他蒙古王爺能忍,他卻有點忍不住,終于是站起。
多爾袞笑:“請問。”
“攻打通州,我們需要多長時間拿下?長了可不行,一路以來,我們可沒有搶到多少糧食,如果久攻不下,我軍就被動了。”固魯思奇布說。
“怎么?還沒有打,你喀喇沁右翼就沒有信心了?”多爾袞臉色登時就沉了下來。
固魯思奇布臉色一紅:“怎么會?只是去年到今年,明國封鎖邊境,各旗都十分困難,家里的孩子們還等著我們滿載而歸呢。如果在通州城下耽誤的時間過長,勇士們怕不能心安…”
多爾袞不回答他,只是看向上首中央的黃太吉的,黃太吉輕輕咳嗽一聲,喘了一個大口氣,說道:“蒙古各旗今年的困難,朕知道,這一次征明,大清沒有從蒙古取糧,就是體諒各旗的難處,你放心,通州之戰,時間絕對不會長。”
“那臣就放心了。”
固魯思奇布向黃太吉恭謹的一個行禮,然后坐下,心中卻是無比后悔,早知道就不站起來了,你看睿親王的臉色,好像是記恨住自己了。
“老十二,你以為呢?”
黃太吉目光看向剛剛立功的阿濟格。
“干!”
阿濟格新立大功,正是雄心勃勃的時候,何況還是自己兄弟多爾袞都支持的事情,他當然更是沒有話說了。站起來,摩拳擦掌的贊同。
黃太吉又看多鐸:“老十五?”
多鐸臉色沉沉地點頭。
黃太吉略過豪格,目光再看向代善。
代善本就同意攻打通州,對用詭計害死兒子的明太子恨之入骨,要剜其心肺,為滿達海報仇,剛才之說,不過是走個過場,現在多爾袞說的如此有理,他自然不會反對,于是點頭:“兩紅旗愿打通州!”
其實代善只是正紅旗的旗主,鑲紅旗旗主乃是岳托之子,他孫子愛新覺羅·羅洛渾,但羅洛渾剛二十,軍陣之事尚不能完全應付,因此由代善兼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