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弦歌而知雅意,雖然沒有看到建虜大軍,但從留下的扎營痕跡和向西的馬糞,谷正春已經大概判斷出了建虜的兵力。
營州中屯衛。
朱慈烺是半夜接到消息的,然后他立刻披衣而起,沖到地圖前,唐亮為他舉起明燭,他臉色凝重,目光在地圖上仔細搜尋,最后定在了張家口。
為什么是張家口?
因為張家口雖然不是整個宣府人口最多的地方,但卻是最富裕的地方,雖然晉商被鏟除,但城中的各地商人仍有很多,很多人都不相信朝廷會永遠關閉張家口的邊貿,都在期待張家口邊貿重開,加上太子有所承諾,因此城中的商人并沒有大規模的撤退,錢糧還是比較充足的,對糧草困難的建虜來說,張家口無疑是一塊大肥肉。
最重要的是,此時在張家口長城的外面,哈刺慎和察哈爾兩部蒙古兵正在集結,如果建虜能和兩部蒙古合兵,其勢必然囂張。
張家口只有馬進忠的三千兵馬,一旦建虜主力猛攻,馬進忠恐怕很難抵擋住。
“此時此刻,張國維和周遇吉,應該也已經知道這個消息了吧?”朱慈烺問。
董朝甫不止是報給了他,同時也派人報給了宣大總督和宣府總兵。
為了因應建虜入塞,宣大總督張國維在萬全左衛坐鎮,宣府巡撫朱之馮坐鎮宣府,宣府總兵周遇吉則是親自鎮守獨山口。歷史上,崇禎七年,黃太吉第二次帶兵入塞時,就是從宣府獨山口一代突破的,因此獨山口是宣府防衛的重點,作為總兵的周遇吉親自守衛,張國維和朱之馮則是負責調派指揮。
佟定方抱拳:“是,他們應該是知道了。”
“馬進忠在張家口有三千兵,周遇吉的宣府兵雖然有七千多,但卻分散在宣化和沿線的一些堡子里,他本人更是在獨山口,遇上緊急情況,他能調動的人馬,最多不過一千,而獨山口距離張家口足足兩百里,就算周遇吉緊急馳援,怕也需要兩天,也就是說,現在能馳援張家口,且能在一天趕到的,就只有張國維在萬全左衛的標營和萬全守軍了…”朱慈烺盯著地圖,小聲念叨。
作為一方總督,照朝廷規制,張國維可以有三千人的標營,不過朝廷財政困難,軍餉不足,即使是總督的親兵,糧餉也不能完全保證,各地總督中,只有原先的薊遼總督洪承疇的標營達到了三千人,且都是精銳,剩下各地總督的標營基本都是花架子。張國維新任宣大總督,標營是前任留下的,人數多寡,戰力如何,還是一個未知數。
因此,朱慈烺對張國維標營的戰力,不敢抱持太多的信心。
除了張國維,宣府宣府朱之馮也有一千標營,不過這一千人能守衛宣化就不錯了,不敢奢望他們救援張家口。
這時,腳步紛亂,三大參謀和張家玉進到了帳中,看過董朝甫剛剛送來的緊急軍情,四人都是表情凝重,想不到建虜主力居然真的向西,真的向宣府殺去了。朝廷主力現在全部集中在密云京畿一代,宣府空虛,建虜大兵壓境,宣府肯定是擋不住的。
張家玉立刻拱手道:“殿下,宣府危急,要立刻發兵救援啊!”
朱慈烺不說話,目光嚴肅地望向李紀澤等三個參謀。
三人卻都有點猶豫,最后由李紀澤拱手:“殿下,眼下敵情未明,冒然增援宣府,怕不是良策,臣以為,眼下最要緊的事務乃是加強居庸關的防務,等到明后日,軍報傳來,敵情明了,再出兵救援宣府也不遲。”
李紀澤說的婉轉,但意思很明白,京畿安全最為重要,在敵情不明的情況下,不宜立刻向宣府派遣救兵,宣府的局勢,還是要宣府自己去應對。
更何況,夜不收雖然探到了有六萬大軍往宣府而去的軍情,但建虜主帥多鐸在不在其中,卻并沒有明確的說法,一旦分兵救援宣府,導致密云長城防守出現漏洞,那就得不償失了。
李紀澤很謹慎。
“軍情如火,豈能等到天亮?”
張家玉有點急:“殿下,馬進忠部雖然只有三千人馬,但戰力不弱,依臣看來,縱使建虜主力加上兩部蒙古兵傾力猛攻,他堅守一日也是沒有問題的,只要周邊兵馬迅速救援,守住張家口并非不可能,而只要能堅守張家口,令建虜得不到糧草補給,大局就依然在掌控中…”
李紀澤搖頭:“不然,宣府段長城東起石城堡,西到新河口,一共五百余里,處處都可能是建虜入塞的破點,縱使堅守張家口,也無法阻止建虜從其他地方破關,一旦我軍派兵救援,卻正好遇上了建虜從其他地方而入的破關人馬,豈非正中建虜的下懷?”
張家玉漲紅著臉:“宣府長城雖有五百里,但適合建虜破關的,不過就那幾個地方,而且建虜缺糧,張家口必然是他們攻擊的首要目標,張家口不能不救…”
“兩害相權取其輕,張家口或可失守,宣府或可會被建虜圍攻,但只要我軍不動如山,堅守密云長城和居庸關,建虜這一次入塞,就算是敗了,他們在宣府折騰的再兇,也無礙我大明…”李紀澤道。
“那豈非是把宣府的百姓都拋棄了,任由他們被建虜擄掠?”張家玉怒。
李紀澤道:“還是那句話,兩害相權取其輕,有時候,不得不拋棄一些。”
張大帥哥無法贊同,臉紅脖子粗的爭辯:“怎么可以這樣?今日拋棄宣府,明日拋棄大同,后日豈非要將保定都拋棄?”
李紀澤知道張家玉年輕氣盛,書生意氣,因此不再和他辯,只低頭默默。
張家玉和李紀澤的爭辯,朱慈烺聽到耳里,表面不動聲色,心中卻是焦急,張家玉的熱血他理解,李紀澤的謹慎也不能說是錯,但在內心深處,朱慈烺卻不能完全贊同,因為照董朝甫的探報,前往宣府的建虜主力最少有六萬人,加上兩部蒙古,一共七萬多人,而現在宣府兵馬一共只有一萬多一點,一萬對七萬,肯定是守不住的,一旦張家口被突破,建虜獲得糧草,宣府危急,此次抗擊建虜入塞的大計,就會發生大變。
不過朱慈烺并不評論,而是把目光投向了劉子政三個參謀中,李紀澤老成穩重,江啟臣小心圓滑,真正銳意進取,能說出一些令人眼睛一亮的招數,也就劉子政了。
劉子政一直低頭不語,此時抬起頭來,拱手道:“殿下,臣有一問。”
朱慈烺點頭。
“馬進忠是跟隨殿下從河南到張家口的,其部戰力如何,殿下怕是最清楚了,殿下以為,如果建虜大軍圍攻,馬進忠能堅守幾日?”劉子政問。
“六萬建虜…兩日左右吧。”朱慈烺和張家玉的看法基本相同。
“夜不收是在古北口五十里之外的十八盤發現建虜大軍的蹤跡的,軍報寫的清楚,建虜營盤廣闊,馬糞已經不新鮮,據此判斷,建虜大軍離開十八盤最少已經有兩日了,而十八盤距離獨石口兩百六十里,從獨石口到張家口,又是兩百三十里,一共將近五百里,如果建虜主力全部都是騎兵,日行一百五十里,需要三天半的時間才能到達張家口,算算日子,此時建虜大軍距離張家口,怕是只有五六十里,甚至可能已經到張家口城下了…”劉子政縝密計算。
朱慈烺臉色凝重。
“而京師距離張家口四百里,即使是騎兵,怕也要三天才能抵達張家口,如果張家口能堅守兩到三日,那么現在馳援就來得及,如果不能,我軍騎兵救援張家口,怕是鞭長莫及,甚至有可能是以肉飼虎的結果。”劉子政說結論。
現在朱慈烺手中騎兵一共有五支,虎大威的兩千騎在順義,馬科,唐通,白廣恩和賀珍的三千營現在在密云,五支騎兵加起來,一共八千人,八千騎兵聽起來是一個不小的數字,但戰力卻無法和建虜重騎相比,一旦發生野戰,相同人數下,八千騎兵絕不是建虜的對手。
也就是說,如果張家口不能堅守,現在向張家口派出的任何援兵,都有可能是在為建虜送戰績。
也就是以肉飼虎。
聽完劉子政的分析,朱慈烺心中更加焦急,內心里,他百分百的想要救援張家口,不止是因為張家口積蓄有建虜急需的糧草,更因為張家口一旦被破,建虜突入宣府,宣府地區必將被建虜遍蹂,就算最后建虜退去了,但此次抗虜也不能算是成功。
另外,馬進忠是故人,張國維朱之馮周遇吉也都是忠勇之士,如果他不派兵救援,這些人有極大的風險都會死在此役中就算不戰死,事后也必然會被朝廷問罪。
但理智告訴他,李紀澤和劉子政兩個老參謀分析的有道理,京畿才是防御的重點,只要建虜不入京畿,不能南下,大明就算是渡過了此次入塞危機,以一個宣府換取整個京畿的安寧,還是值得的。
可是就這么輕易的放棄援救張家口,繼而放棄整個宣府,朱慈烺不甘心,也無法接受。
“殿下,少司馬的信”
正猶豫之時,腳步聲響,佟定方進入大帳,手里捧著一封信。
正是兵部侍郎吳甡的信。
作為兵部侍郎,皇太子抵御建虜入塞的副手,潮白河戰役結束之后,吳甡就坐鎮密云,總攬密云長城的防御,建虜大軍在墻子嶺外出現,吳甡始終緊盯,而當建虜按兵不動之時,吳牲是比朱慈烺更早察覺到異常的那個人,而當得到董朝甫傳來的緊急軍情時,不同于朱慈烺的猶豫,吳甡立刻就做出了決斷,然后提筆給太子寫信。
吳甡給出的建議很明確,那就是,張家口,一定要救!而且宜早不宜遲。
吳甡寫了三條理由,第一,建虜大軍轉向宣府,已然是黔驢技窮,只要再給其當頭一擊,其軍心士氣必然潰散,多鐸不退也得退了,但如果令建虜拿下張家口,突入宣府,建虜軍心士氣必然重振。其一東一西,同時在居庸關和墻子嶺對我大明施壓壓力,另外還有馬蘭峪的疑兵,戰局可能會發生巨變。
第二,張家口錢糧豐富,不可為建虜輕得。
第三,周遇吉和馬進忠都是可戰之兵,建虜想要輕易拿下張家口,絕不是容易的事情。而現在在密云聚集了大明最精銳的六千騎兵,雖不敢說一戰擊敗建虜,但只要小心謹慎,自保是沒有問題的,因此,張家口不但必須救,而且是可以救的。
最后,吳甡認為,馬進忠應該可堅守兩到三日,因此,只要動作迅速,援兵絕對可以在城陷之前趕到,退一步講,就算張家口不幸失守了,援兵也可以迅速進入宣化,憑借宣化堅城,抵御建虜。不然只靠宣化原先的駐軍,怕是守不住宣化城,而一旦宣化再失守,宣府的局面就等于是徹底糜爛了,大明就只剩下堅守居庸關不出,任由建虜在宣府遍蹂的最后一條路了。
守不住張家口,也要守住宣化,這是吳甡認為的底線。
看完吳甡的信,朱慈烺下定決心,決意增援張家口。
“令,賀珍,虎大威,馬科,唐通,白廣恩,各率領麾下騎兵,往居庸關匯合,軍令到達之時,立刻啟程,最遲不得于明晚到達居庸關!”
“令劉肇基不必到墻子嶺了,率他的兩個千總隊,往居庸關而去。吳襄的兩個千總隊不受影響,繼續往墻子嶺方向增援。”
“原先駐密云,以為后備的楊軒隊,立刻拔營,用最快的速度,馳援宣化。”
“令昌平總督何謙,率昌平兵增援嚴守居庸關。”
“密云長城防務仍有兵部侍郎吳甡總攬…”
連續發出幾道命令,在張家玉急急書寫之后,朱慈烺看向佟定方:“令武襄左衛準備,一炷香之后,拔營啟程,隨我去往居庸關。”
“是!”
大明太子的命令,很快就傳發了出去。于是在這一個夜里,從密云昌平居庸關,一直到懷柔順義,官道之上,火把熊熊,到處都是急行軍的官兵,夜空中,彌漫著緊張肅殺的氣氛,而在營州,在武襄左衛的護衛下,朱慈烺脫離步兵部隊,向著居庸關急急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