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往日地位穩固之時,又或者沒有校場之行,對太子殿下的手腕有所了解之后,以陳新甲的本意,是絕對不會趟這譚渾水的,但現在太子向他望來,他知道自己不能置身事外了,一來兵部有協理京營之責,二來太子是國本,惹了國本,就算能躲了今日,以后怕也是跑不掉了,于是心一橫,越眾而出,朗聲道:“陛下,臣有本。”
見是兵部,崇禎點頭。
“陛下,京營乃是天子親軍,歷來總督提督的人選都是陛下乾綱獨斷,外臣不得干預,剛剛吵擾之臣,皆是無知,此其一;其二,太子英明神武,有成祖文皇帝之風,除太子外,滿朝文武,再無一人能清除京營之積弊,臣昨日隨太子在城外校閱,對這一點深有體會;其三,成國公定國公執掌京營多年,對京營情勢最是了解,兩位國公舉薦太子,必是深思熟慮的結果;其四,我大明開國以來,雖然沒有太子京營撫軍的前例,但太子領軍卻并非沒有,同時也沒有不許太子撫軍京營的規矩,無規矩,則可行,因此臣以為,太子到京營撫軍,并沒有什么不妥!”
朝堂一下就靜寂了下來。
陳新甲是本兵,代表是兵部,他后面的三個理由雖然有歪,有湊數的嫌疑,但第一條卻是實實在在,京營是天子親兵,協政總督的任命是天子的專權,外臣無權干涉。
聽了陳新甲的話,大殿一時安靜了下來。
朱慈烺暗暗松口氣,陳新甲真是一把好槍,看來在這朝堂之上,還是少不了他。
崇禎微微頜首,他最滿意的就是陳新甲那句“乾綱獨斷”。
在這朝堂上,他乾綱獨斷的機會太少,總是被群臣左右,又或者被名聲左右,有太多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最后都浪費掉了。
“臣附議!太子到京營撫軍,最是恰當!”
一名緋袍大臣越眾而出,大聲贊同。
陳新甲剛才說:沒什么不妥當,他卻說最是恰當,明顯是更加贊同啊。
朱慈烺有點小激動,心想這位贊同我的大哥是誰啊?我要給他升官!循著聲音看過去,不禁微微笑了。
原來是兵部右侍郎吳甡。
也難怪,滿朝文武,也就他有點見識了。
見吳牲跳出來贊成太子,方士亮臉色漲紅,很是不滿地斜了吳牲一眼。
吳牲也是東林黨,這一次能擔任兵部右侍郎,還是東林黨上下活動的結果呢,想不到吳牲卻胳膊肘子往外扭,在朝廷上公開跟他們這些東林黨做對。
“京營糜爛,非用霹靂手段不可,滿朝文官,唯太子可擔此重任!”吳甡聲音洪亮。
“臣附議!”又有官員站了出來,贊同太子撫軍京營。
朱慈烺一一記下他們的名字,這些官員都是腦筋清楚,沒有被黨爭和清名沖暈頭腦的人,未來都可以用上一用。當然了,也有可能是拍他的馬屁,但顧不得了,拍馬屁總比事事和他作對的言官強。
內閣四臣里的陳演、謝升、魏照乘相互看了一眼,三人都沒有說話,他們都是老油子,對京營之事,歷來都是敬而遠之,何況還關系到太子,皇上又明顯是默許了,他們就更是要緊閉嘴唇,明哲保身了。
至于首輔周延儒,則一直表情淡淡,眼神更是平靜無波,就好像朝堂上的所有議論,都給他沒有關系一樣。
“傳旨,太子京營撫軍,統領京營連同上直二十六衛所有將士!”
崇禎緩緩道。
“兒臣遵旨!”
朱慈烺趕緊從幾案后轉出來,在階前拜倒,對崇禎叩首在地。雖然已經準備很久,但他還是微微有點激動,京營連同二十六衛,等于京師所有將兵都在他的統領之下了。
事情已經定了,但不想到這種時候,居然還有人提出反對。
“臣反對!”
朱慈烺還跪在地上呢,這時不得不轉頭看。
這個人他認識。
兵科給事中光時亨。
穿越到這個時代后,那些在京的,比較有名的忠臣和奸臣,他都請田守信畫了像,并且找機會路過,一一都認識了。
崇禎十七年,崇禎想要“君王死社稷,而奉太子南遷”的時候,就是這位兵科給事中光時亨,跳出來說了一句名言:“將欲為唐肅宗靈武故事乎?”他把太子比作當年自立為帝的唐肅宗,將崇禎比作唐玄宗,而提議太子南遷的官員則是心懷鬼胎,想要架空崇禎皇帝,奉太子到南京去登基,此言一出,誰還敢再堅持奉太子南遷?于是,南遷一事遂破局,大明朝失去了最后一絲可能會延續國祚的機會。
“陛下命太子撫軍京營,就不怕唐太宗玄武門故事乎?”
光時亨大聲道。
果然是語不驚人死不休。
此言一言,滿朝文武都變了顏色。
玄武門之變時,唐太宗李世民控制了軍隊和皇宮,殺了建成和元吉,使唐高祖成了空頭皇帝,最后不得不禪位。光時亨此言,就是把朱慈烺比作李世民,認為朱慈烺控制京營兵權之后,崇禎皇位就有被架空的危險。
“二愣子!”
這是朱慈烺對光時亨最直接的判斷。
所謂疏不間親,古往今來,離間計只能離間朋友、兄弟,但很少能離間到父子的,但光時亨此言,卻是在離間父子了,而且是光明正大的離間,古往今來,光時亨也算是第一人了。
縱使唐高祖和唐太宗在朝,估計也不能容他。
崇禎臉色立刻就變了,砰的站起來:“光時亨胡說八道,給朕拉下去,杖…二十!”
兩名大漢將軍,也就是錦衣衛的“儀仗隊”沖上來,拖著光時亨就把殿下走。
“臣一片忠心,九死不悔!哈哈哈哈…”
光時亨哈哈大笑,在他看來,被皇上廷杖是一件無比光榮的事情,他時時刻刻都在盼著呢。
除了光時亨,朱慈烺看到,還有幾個言官在躍躍欲試。
朱慈烺忽然明白,為什么崇禎在崇禎十七年明明想南遷,卻不能南遷,甚至不能讓太子南巡,因為朝臣中有太多的“光時亨”了,光時亨只是這些人的代表,而這些人是天下讀書人的代表,為了“清名”,為了能跟海瑞一樣的流芳青史,很多二愣子的言官,以沖撞皇帝、沖撞皇權為榮,到最后,已經完全走火入魔,根本不顧國家利益了。
有時候明明皇帝是對的,他們也要沖上來雞蛋里挑石頭。
而皇帝非常不敢責罰他們,反而要獎賞他們。
而隨著時間的延長,這種關系越來越畸形。
所以光時亨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沖出來,當面離間太子和皇帝的關系。
“還有誰反對!?”
崇禎也是怒了,站在龍椅前大聲的喝。
沒有人了。
那些蠢蠢欲動的言官也看出來了,光時亨是廷杖二十,如果他們再站出來,恐怕就是革職下獄,甚至是斬首了。
流芳青史雖然重要,但保全性命更重要。
那幾個躍躍欲試的言官相互一看,都退縮了。
朱慈烺撫軍京營的事,算是確定了。
但京營的事,還沒有結束。
朱慈烺眼尾的余光瞟向陳新甲。
陳新甲先是愣,不明白太子的意思,但是當太子看向成國公朱純臣的時候,他立刻明白太子的意思了,于是他再一次的越隊而出:“陛下,京營如此糜爛,兵部有失察之責,請陛下降罪。”
將整個朝堂的焦點,再次拉回正軌。
崇禎板著臉:“兵部確實有罪,但最有罪的卻不是兵部!”
朱純臣和徐允禎都嚇的一哆嗦,知道是躲不過了,兩人趕緊出列跪倒在地:“臣有罪!”
崇禎卻看也不看他們,目視朝臣,聲音冷冷地說:“襄城伯總督京營時,京營還英姿矯健,令行禁止,但十年過去,京營卻已經完全不堪一用,到今日,十二萬的兵額,竟然連六萬人都不到,這些年,朕給京營每年百萬的軍餉,都到哪里去了?!”
“朱純臣徐允禎,枉為國公,尸位素餐,辜負圣恩,臣彈劾。”
皇帝的話像是號令,很多看不慣朱純臣徐允禎的言官,立刻跳出來彈劾。
“臣附議,朱純臣徐允禎誤國誤民,該殺!”
“臣附議!”
“臣附議!”
殿堂中一下就站了許多人。
就像是一群聞到了血腥的餓,狼,恨不得將朱純臣和徐允禎生撕活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