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家在寧遠周邊,圈占了不少的土地,很多從遼東逃亡而來的百姓,最后都變成了為吳家屯田并出兵的家丁,或者是叫私奴,這些私奴雖然是大明的百姓,但吃的是吳家的飯,穿的是吳家的衣,當然也就要聽從吳家的指揮。
歷史上,崇禎十七年,甲申之變前,崇禎帝問吳三桂的父親吳襄,你兒吳三桂麾下,究竟有多少可戰之兵?當時已經危急,吳襄不敢再撒謊糊弄崇禎帝,于是實話實話,只有三千人,崇禎帝聽罷十分失望,意思是三千人能頂什么用?吳襄卻說,雖是三千,但都是死不旋踵的死士,有他們在前,可破十萬之敵,崇禎帝的臉色才稍微好看了一點。
前世讀史時,朱慈烺認為,吳襄這一次說的乃是實話,山海關大戰時,吳三桂雖然聚集了五萬兵馬,但真正的中堅,還是他吳家的三千死士。
明中期以后,調撥而來的衛所軍毫無戰斗力,招募的士兵雖有一定的戰力,但是耐不得苦戰,一旦處于下風就容易潰散,真正的中堅還是將官身邊重金豢養的家丁,因為家丁們的生死榮辱都和將官緊緊地捆綁在一起,將官不退,他們不會輕易退,將官遇險,他們也會死命相救。
這些原因,朱慈烺是了解的。
而在暫時無法改動大明軍制的情況下,對各個總兵擁有家丁,朱慈烺是默許的,所以他憂心的并不是家丁,而是遼西土地基本都已經被遼西將門或者是他們支持的豪紳所占據,廣大的佃戶卻沒有立錐之地,朝廷倡導遼人守遼,本意是百姓守百姓家,但土地都是豪強和將官的,百姓們又會有多少動力堅守呢?
遼人守遼,本來就是錯誤,加上現在的土地兼并,就更是錯誤了。
就現在的情況,與其說山海關到寧遠是大明的遼西,倒不如說是遼西將門和士紳豪強的莊園…
距離寧遠四十里的寧遠中右所,得到消息的寧遠團練總兵吳三桂帶了兩千騎兵提前趕到中右所,準備迎接太子寧遠是前線,偶爾會有建虜偵騎出沒,太子乃是國之儲君,絕不能出任何意外,所以吳三桂不敢大意,親自帶兵來迎接。
此時,吳三桂正站在路邊,遠望從山海關方向通來的驛道。
他身后兩千騎兵,皆全部下馬,列成了四個方隊,人馬皆肅立,兩千人兩千馬,除了軍旗飄動和偶爾的戰馬吹鼻之聲,再沒有其他聲音。
吳三桂身披兩重鐵甲,腰懸長劍,頭戴標準的遼東尖盔,頭上的紅纓陽光非常醒目。不同于士兵們翹首以望,帶著新鮮和急切的神情,想要見到當朝皇太子的簡單心思,吳三桂的眼神中卻微微露出一些不安太子乃是國之儲君,是不會輕易到寧遠的,既然來了,就一定是有大事。
吳三桂猜不出太子的“大事”是什么,但卻知道,一定是和遼東的軍政有關,而軍政自然脫不了他這個寧遠團練總兵,而他擔心的是在連續取得開封和擊退建虜的勝利后,太子該不會是被“勝利”沖昏了頭腦,想要視察前線,奪回錦州吧?
如果是,那他們關寧兵就又要倒霉了。
去年年初,松山戰敗之后,吳三桂一度十分消沉,對未來局勢的發展,內心里非常悲觀,特別是聽到洪承疇和舅舅祖大壽先后投降,都成為建虜官員之后,他心里的悲觀就更多了,在他看來,大明文官最好不過就是洪承疇,武將最好就是他舅舅祖大壽了,但如今這文武兩才卻都變成建虜的階下囚,隨即投降了建虜,大明再沒有第二個洪承疇和祖大壽了,或者說,連洪承疇和祖大壽也擋不住建虜,大明還有誰可以期待?
他吳三桂嗎?
他知道自己的斤兩,堅守寧遠或許沒有問題,如果是野戰,他麾下的部隊絕不是建虜重騎的對手,而即便是堅守,也是有限度的,如果建虜大軍像圍困錦州那樣的圍住寧遠,他終究也是逃不脫他舅舅祖大壽的命運。
也因此,在去年秋天之前,他在接到舅舅祖大壽的勸降書時,回信回的非常客氣,為了就是不要激怒建虜。那個時候,但是聽到軍報,有建虜兵馬在寧遠和錦州之間出現,他就會心驚肉跳。
大明軍事潰敗如此,三到五年之內,怕是緩不過勁來了。
這是吳三桂當時的想法。
但萬萬沒有想到,只過了一年,內外形勢就已經發生了變化,首先是開封之戰,李自成的五十萬大軍被一舉擊潰,殘部退回陜西,大明內部的匪亂得到了一定的遏制,接著就是去年十一月,大明成功擊退了建虜的入塞,保證了京畿的平安,而他本人更是率領精騎,先是在潮白河痛擊建虜正紅旗的的精銳,接著又埋伏在塞外的龍王廟,成功伏擊了建虜的運糧車隊,燒毀了建虜軍糧,使建虜大軍不得不撤退,戰后朝廷論功,吳三桂不但盡贖前罪,而且還被加了一級。
十八歲時,吳三桂就開始跟隨父親吳襄在軍中征戰,從大小凌河,錦州,寧遠,一直到建虜的幾次入塞,大明可謂是屢戰屢敗,就他的經歷,這是十幾年來,大明實實在在,真真切切的第一場勝利。
而這一切,都是太子殿下的功勞。
吳三桂從心底里敬佩,誰能想到,剛剛十六歲的太子竟然對內外兵事,戰略權謀運用的如此嫻熟,且料敵從先,好像早就知道建虜進攻的路線和時間,所以早早就做下準備,這樣的能力,實在非常人所能及。
連續兩次勝利之后,連吳三桂這種關外武將都能感覺到,大明內外交迫的困境,正在逐步緩解中,最明顯的例子,就從關內運來的糧草和軍餉,比過去更準時,更頻繁,各部去年的欠餉,基本都已經清算這可是近十年少有的事情啊。
也因此,吳三桂現在的想法相比去年年初之時,已經有了一些微妙的變化,如果是現在收到舅舅祖大壽的勸降書,他回信的語氣,絕對會大不一樣。
五天前,得到太子即將親臨寧遠的命令后,吳三桂就開始準備太子是未來的皇帝,如果能在太子面前表現,得到太子的贊許,未來的仕途必然不可限量。潮白河之戰中,吳三桂對自己的表現是滿意的,相信太子也看到了,今日太子親臨,他就更是要表現,這五日里,他整頓兵馬,試圖將寧遠軍最好的狀態展現出來。
不過在積極表現的同時,他心里卻也是有擔憂,擔心太子會令他上戰場。
作為一個將門子弟,吳三桂有上戰場的覺悟,但同時卻也有在遼東上戰場的恐懼建虜重騎的實力,他實在是太了解了,他清楚知道,自己麾下的兵馬絕不是建虜的對手。如果太子令他出征,他要如何回答,既能令太子滿意,也不至于將自己置于一個危險的境地,最后不得不硬著頭皮上陣呢?
想來想來,也想不出一個合適的招數,只能期盼太子殿下此行并不是為了遼東戰事和收復錦州而來。
“報太子殿下已到十里之外!”
“報已到五里!”
有探騎不斷回報。
很快,驛道上塵煙揚起,有馬隊出現。
吳三桂急忙將馬鞭扔給親兵,挺直了身軀,帶著身后的幾個副將參將,步行向前迎接。
馬蹄聲中,全身披甲,戰馬高大的武襄左衛從煙塵中奔出,先行的一百騎奔到吳三桂的面前,確定周圍沒有異常,于道路兩邊警惕,后面的三百騎再出現,最后兩邊一分,戴著幞頭,身穿大紅龍紋便服 的太子緩馬走了出來。
“臣寧遠團練總兵吳三桂(副將劉坤,郭云龍等)參見殿下”
因為全身披甲,不能跪拜,吳三桂等人都行的是躬身抱拳禮。
馬上的太子微微笑:“都平身吧。”望一眼列陣遠處的關寧騎兵,點頭贊道:“長伯麾下的騎兵,不愧是我大明數一數二的精銳,比之在潮白河的時候,感覺更加雄健了。”
吳三桂字長伯。
太子喊吳三桂的字,而不是名字,這是一種極其親近的表現,更不用說太子提起潮白河,明顯就是透出了“戰友”的情義。
吳三桂大為感動,抱拳道:“殿下贊譽,臣愧不敢當。臣忝為寧遠團練總兵,授都督府同知,卻不能保寧遠平安,實在是慚愧。”
朱慈烺暗暗點頭,吳三桂長了一幅好皮囊,情商好,會說話,作戰也夠勇猛,又有吳家的底子,也怪不得年紀輕輕能夠成為領都督府同知的總兵了。
“走吧,帶我看看你寧遠騎兵的雄姿吧。”朱慈烺一甩馬韁。
“是。”吳三桂答應一聲,急忙在前引路,先是奔跑著回到自己坐騎身邊,翻身上馬,然后引著太子檢閱他帶來的騎兵。
太子檢閱,四個方陣的騎兵都翻身上馬,挺直了胸膛,隊列整齊,目光直視前方,當身穿大紅龍紋便服的太子在前方出現時,立刻高喊:“千歲,千千歲”
一連三次,一聲高過一聲。
朱慈烺緩馬而走,臉上帶著微笑,目光掃過方陣前列的每一個士兵雖然士兵們都微微低頭,不敢直視他,但他要讓每一個士兵都看到自己的臉,雖然一面之緣并不足以讓這些“家丁”效忠于朝廷,但卻足可以振奮軍心。
“太子,這么年輕…”
雖然今日前來迎接的士兵,大部分人參加過潮白河之戰,但近距離見過太子殿下的人卻不多,但看到微微而笑,但卻自有一番威嚴的年輕太子,眾軍心中都是嘆。
檢閱完畢,朱慈烺在眾軍的護衛下,往寧遠進發。為顯恩寵,他特意將吳三桂留在身邊,一路走,一路聊,從寧遠的兵事,屯田,軍政,一直到糧餉甲胄火器,朱慈烺一一了解,而吳三桂也對答如流。只從這一點來說,吳三桂就比馬科強的多,馬科對糧餉甲胄還算是了解,但說到屯田和軍政,就開始支支吾吾,有點答不上來了。
就大明現在的總兵來說,吳三桂雖然剛剛三十歲,但帶兵理事的能力卻是第一流的。
黃昏,一座巍峨的大城出現在前方,正是寧遠城。
寧遠最初建城乃是明宣德三年(公元1428),為寧遠衛城,遼東戰事興起之后,因為明軍的節節敗退,原本并非前線的寧遠被推到了第一線。天啟六年,努爾哈赤率領10萬大軍直逼寧遠,試圖一鼓作氣,拿下寧遠。
但那時的寧遠城已經不是宣德年的小城了,在孫承宗的主持和支持下,朝廷投入大量人力和錢糧,將寧遠擴建成了一座磚石結構為主,分內外兩城,四角高筑炮臺,突出于城角,上面架設有紅夷大炮,守城設施齊備的一座堅固要塞。
最終,努爾哈赤的十萬大軍在寧遠城下鎩羽而歸。
這是建虜興起,一路狂飆勝利,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五年時間就席卷了整個遼東之后的第一場失敗,也是大明在遼東的第一場勝利,雖然后世有很多人懷疑此戰的水分,但寧遠大捷的意義不在于殺傷了多少敵軍,也不在于努爾哈赤是否被紅夷大炮擊中?而是在于他鼓舞了遼東軍民的士氣,令大家知道,建虜并非不可戰勝。
薩爾胡,沈陽戰,遼陽戰,廣寧戰,一次次的失敗,論兵馬和城墻的堅固,這幾個地方并不比寧遠差,但主官無能,兵無戰心,大好局勢瞬間崩潰,兵敗的塘報送到京師,內閣輔臣幾乎都不敢相信,千里的國土,幾十萬的兵馬,幾百萬兩的銀子砸下去,怎么會敗的這么徹底?
寧遠,幫助大明緩了一口氣。
雖然從上帝視角看,如果當初大明丟棄了寧遠,完全龜縮在山海關之內,就不會有后面的松錦之戰,歷史也許就會有不一樣的發展,大明說不定就亡不了了,就是當時的國人來說,千里的國土,幾年之內就喪志殆盡,是任何人都無法接受的事情,況且,山海關之內就是京畿,而京畿是天下之根本,所以寧遠大捷的積極意義是不應該被否定的。
望見寧遠城,朱慈烺的腦子里瞬間閃過很多念頭。
說道寧遠,最無法逃避的一個人就是袁崇煥。
是耶非耶?
都說功過后人評,但湮沒的真相,又豈是后人所能知道的?
所以只能是功過論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