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慈烺知道,那一定是駱養性關于昨晚軍情司在京師行動抓人的匯報。
對群臣所奏,崇禎帝沒有當場處置,依慣例交給都察御史調查。
早朝結束。
崇禎帝返回乾清宮。
朱慈烺跟著他回轉到后面的暖閣。
暖閣門口,東廠王德化、錦衣衛駱養性正在等待,當陛下和太子出現時,緊忙跪下叩拜。
進入暖閣,不等崇禎帝問,朱慈烺就一五一十的將昨晚之事匯報,并說軍情緊急,不得不緊急抓捕,事先沒有報之父皇,請父皇恕罪,最后將三個建虜奸細的口供,呈到崇禎帝的案前。
“廢物!”崇禎帝大怒。
王德化和駱養性立刻跪倒了。
“京師竟然出現了建虜的奸細,盜取京營的鳥銃,你們這兩個朕的耳目,究竟是怎么做的?”
王德化和駱養性冷汗淋淋,只是叩頭請罪。崇禎帝的憤怒卻是無法抑制,將三個建虜奸細的供詞甩到他們面前,令他們在一月之內肅清京師的建虜奸細,否則提頭來見。
等王德化和駱養性退下之后,崇禎帝的怒氣才漸漸平息,目光望向太子:“京營軍情司表現的很好,把有功人員報上來,朕要重重賞他們。”
朱慈烺急忙跪下:“兒臣有罪,上一次父皇令兒臣責罰蕭漢俊,臣憐他有才,雖然撤了他的職務,但卻依然令他在軍情司戴罪立功,昨晚建虜奸細正是他發現的。”
崇禎帝卻一點都不驚奇,好像早就知道蕭漢俊的存在,冷冷道:“朕還以為,你不會和朕說呢?”
“兒臣豈敢…”朱慈烺惶恐。
“你想用,那你就用他吧。”崇禎帝一甩袍袖,轉身回案后坐下,開始批閱奏疏,不理跪在地下的太子。
朱慈烺知道,父皇對自己私用蕭漢俊是很不滿的,但蕭漢俊立了功,他又無話可說,只能用甩袖表示心中的不滿崇禎一朝,甚至可以說有明一代,臣子反對皇帝的意見,甚至公開和皇帝對著干的例子,數不勝數,最有名也最慘烈的是嘉靖朝的第一任首輔夏言,因為強烈反對嘉靖皇帝的政策,夏言一次又一次的將皇帝的圣旨頂了回去,最終惹的嘉靖皇帝勃然大怒,不顧一切的也要扳倒夏言,最終夏言成了大明朝兩百年來,第一個被下獄論死的首輔。
至于海瑞就更不用說了,奏疏里直接寫:“嘉靖(家凈)嘉靖(家凈),天下人不值陛下久矣!”
崇禎朝的反對,雖然沒有嘉靖朝那么激烈,但臣子拖延反對崇禎帝的旨意,甚至在朝堂上和崇禎帝辯論,辯的崇禎帝啞口無言,也是有過的(蔣德璟)。因此,太子將蕭漢俊秘密留在軍情司,雖有些不妥當,但還談不上抗旨。
“兒臣告退…”
朱慈烺起身退出。
崇禎帝依然看也不看他。
東輯事廠。
后殿。
提督東廠太監王德化焦急的踱步,嘴里嘀咕:“怎么辦?怎么辦?”
京師出了建虜的奸細,陛下令他和駱養性要在一個月之內清查清楚,一旦失敗就拿他們是問。
在崇禎帝身邊十幾年,王德化對崇禎帝的脾氣,再了解不過了,他清楚的知道,崇禎帝最痛恨的兩件事,一個是建虜,一個是流賊,但凡是牽涉到這兩個的事件,在崇禎帝看來,那些你應該做好,但卻沒有做好的官員,都是無能,最后一定會被崇禎帝重責。
官員如此,王德化和駱養性也不例外,雖然兩人都受崇禎帝的恩寵,深受崇禎帝的信任,但從袁崇煥到楊嗣昌,哪一個不是恩寵之臣?一旦你做不好事情,崇禎帝是絕對不會容情的。
剛才在乾清宮的門口,王德化問駱養性要如何處置?駱養性愁眉苦臉的說,先去軍情司把那三個建虜奸細要來,審一審再說,王德化問還沒有其他,駱養性搖頭,王德化聽完就生氣那三個建虜奸細在軍情司的嚴刑拷打之下,早已經沒有了人形,該說的都已經說了,就算用磨盤把他們磨成粉,怕也是磨不出多少東西了,而陛下限定的時間只有一個月,怎么能把希望和寶貴的時間浪費在他們身上?
王德化素知駱養性沒有大才,只有一點小聰明,聽了駱養性的話,對駱養性再不報希望。
他知道,駱養性是指望不上了,他只能靠自己。
東廠和錦衣衛雖然都是皇帝的耳目,但位置和角色卻不同,一般來說,錦衣衛管外,東廠管內,同時東廠還有監督錦衣衛的職能。魏忠賢時,東廠和錦衣衛是綁在一起的,統稱廠衛,錦衣衛指揮使直接聽從東廠提督太監的指揮,那時的錦衣衛指揮使田爾耕是魏忠賢干兒,但崇禎帝繼位,清除了魏忠賢之后,將錦衣衛從東廠的麾下撥了出來,恢復祖制,錦衣衛指揮使不再聽從東廠提督太監,而是直接聽命于皇帝。也就是說,在崇禎帝面前,駱養性和他王德化是平級,但東廠監督錦衣衛,所以東廠還是比錦衣衛高一點。
雖然地位高,但就人手和實力來說,東廠比錦衣衛差得遠,到現在,東廠直屬的,能立刻動用的番子,不過百十人,錦衣衛最少也有上千,因此,稽查建虜奸細,非是錦衣衛為主不可。
而這正是王德化的煩惱,他知道,以駱養性的能力,就算是有那三個建虜奸細的供詞和提供的一些線索,怕也難在一月之內,將京畿剩余隱藏的建虜奸細清理出來,一旦駱養性失敗,那他王德化就要跟著倒霉了。
想到此,王德化愁容更多。
自從莫名其妙的得罪了太子之后,他就被形勢推著走,到現在,他和太子的“結”,隱隱然已經被內廷很多人知曉了,而崇禎帝雖然一直都恩寵他,但這種恩寵能持續多久,他卻不敢保證,因此他有極其強烈的危機感,尤其今日,崇禎帝下了那道一個月清除建虜奸細的死命令,而駱養性又無法寄予希望之后,他就更是惶恐了。
“干爹…”
一個人影忽然從帷幔后走出來,向他行禮。
初升的晨光透過窗欞灑進來,正照在那個人的身上,一身青袍,身材不高,瘦瘦的,眼睛極小,但卻又極其有神,原來是小太監李晃。
“晃兒,駱養性那混蛋不成器,你說咱家可怎么辦?”王德化問。
李晃靜靜沉思了一下,拱手:“干爹,駱養性雖然沒有大謀,但能力還是有一些的,只要有人鞭策、催促、指揮他,一月之內找出京師的建虜奸細,也并非不可能。”
“嗯,你的意思是?”王德化隱隱有所明白。
“兒愿去錦衣衛,鞭策、催促駱養性。”李晃道。
王德化站起來,摸著下巴,在殿中踱了幾步,最后一咬牙:“也只有如此了。如果你做不到,怕也沒人能做到了。來人,叫駱養性來見我!”
“李晃?”這是朱慈烺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
“是,王德化王公公的干兒,也是他的心腹,今年不過二十歲,帶了四個東廠番子,正和錦衣衛一起清查京師的建虜奸細呢。”跟在朱慈烺身邊,小聲回答的是火器廠的管事老太監劉若愚。
劉若愚是宮中老監,比現在的司禮監掌印王之心還要高一輩,和書寫乾清宮匾額“敬天法祖”的高時明是同一輩,不過同樣是一輩,兩人的命運卻截然不同,高時明天啟皇帝時,在魏忠賢之前,就已經是司禮監的掌印大太監了,而劉若愚兩起兩落,直到去年才被太子殿下重新啟用,任命為火器廠的掌廠太監。
將近七十的人,卻依然是精神矍鑠,心細如發,成為火器廠的掌廠太監以來,將火器廠管理的滴水不漏,質量保證,也怪不得他能寫出《酌中志》那樣的宮廷著作了。
建虜奸細偷取遂發鳥銃,令朱慈烺越發感覺到了武器保密的重要性,于是今日早朝之后,他沒有去城外巡視操練,而是來到了火器廠,巡查火器廠各種武器的生產和保密情況。
經過一年的建設和改建,加上重金投入,火器廠早已經不是過去的小打小鬧了,兩千名工匠,分成兩班倒,日夜不停的開工,即便如此,也有點趕不上京營的擴軍和改建進度,到現在,只有精武營保證了遂發鳥銃的裝備,其他三營,都還是使用舊式的火繩槍。
不是火器廠不努力,實在是遂發鳥銃不是輕易就可以造出的,不說槍管,只說那決定擊發成功率的彈簧,就是一大難點從這一點上來說,朱慈烺對建虜盜取遂發鳥銃,也不是太擔心,大明都造不出合適的彈簧,以建虜的能力,就更是不能了。
為了彈簧,畢懋康嘔心瀝血,每日盯著繞絲機,才能勉強保證彈簧的質量。
只短短一年,畢懋康就已經是白發蒼蒼,老態龍鐘了,比去年剛到京之時,足足蒼老了十幾歲。
朱慈烺看了心痛,一邊強令畢懋康休息,找良醫調整,另外發動宋應星陳之龍等人,還請湯若望這位冶金達人幫忙,研究彈簧用料,也就是解決鋼鐵材質的問題。
經過半年多的嘗試,又有兩位羅馬傳教士的幫忙,從用料和彈簧的纏繞手法,都有了相當的心得和提高,但彈簧的根本還是在鋼鐵,槍管也一樣,大明的鐵爐都是土法,產量低,產出來的鐵不經用,朱慈烺和趙敬之談過一次,要他仿造西洋精鐵的煉法,在京畿附近修建一座“小鐵廠”,湯若望和熟知西洋煉法的傳教士做顧問,專供京營兵仗局使用,趙敬之籌辦了半年,選在石景山附近,年后已經開始修建,預估今年年底就可以投產,到時,有了精煉的鋼鐵,遂發鳥銃的產量就不會再受制于鐵質和彈簧,善柳營,左柳營,右柳營,全面裝配遂發鳥銃指日可待。
火器廠的盛況令朱慈烺欣慰,深感用對了人,而這時,消息傳來,說東廠派了一個管事太監,和錦衣衛共同偵辦建虜奸細一案。
劉若愚雖然坐鎮火器廠,但宮中根基仍在,宮里的消息非常靈通,對一些大太監身邊的小太監都有相當的了解,聽到李晃的名字,他立刻就向太子殿下進行了簡單介紹。
聽到李晃不但是王德化的心腹,而且有一定能力,朱慈烺微微點頭軍情司不能插手京師事務,干著急沒辦法,所以他急切的希望,東廠和錦衣衛能拿出能力和魄力,早日清除建虜隱藏在京師的奸細,現在東廠和錦衣衛精銳盡出,他總算可以放一些心。
“劉公公,宮中那件事,你調查的怎樣了?”
從火器廠離開前,朱慈烺小聲問。
坤寧宮也就是母后身邊最信任的大太監徐高在宮中無故勒死宮女一事,朱慈烺感到疑竇重重,請劉若愚暗中調查,到現在已經半年多了,他想知道是否有進展?
劉若愚搖搖頭。
朱慈烺沒多想,上馬車離開。
但如果他仔細看,就會發現,劉若愚的眼中其實是閃過一絲猶豫的,好像有什么話要說,但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
傍晚,宮中傳出消息,首輔周延儒諫請路振飛為右都御史,巡撫天津,陛下同意了。
朱慈烺暗暗松口氣,雖然父皇對他暗中使用蕭漢俊有所不滿,但還是聽了他的建議,任用路振飛為天津巡撫。
消息出來,知悉路振飛和首輔周延儒恩怨的老臣都是驚訝,心說首輔大人的心胸,怎么忽然變得寬廣了起來,知道內情的大臣卻不奇怪,周延儒不是愿意,乃是不得不。崇禎帝召對路振飛,對路振飛很是滿意,周延儒心知皇帝有心任命路振飛為天津巡撫,于是主動出擊,諫請路振飛為天津巡撫,一來討圣心歡喜,二來顯示自己用人唯才,不念舊惡…
宣大,天津乃是京師的左右兩地,兩地督撫為賢臣名將,整飭軍隊,京師的安危,在不知不覺中,就多了一些保障,加上朝廷按部就班的分發欠餉,在京畿地區,以工代賑的加固城墻和修建棱堡,解決流民問題,京畿地區的形勢正在好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