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千歲”
城內的街道上早已經聚集了無數看熱鬧的百姓,當太子的車駕和旗幟出現之時,街道兩邊響起山呼海嘯的呼喊,大明百姓,很多沒有這么高興了,比起太子八月擊退河南的流賊,此次擊退建虜的入塞,更令百姓們興奮和感激。他們擁在街道的兩邊,呼喊殿下,為殿下賀,為大明賀。十里不到的路程,竟然走了一個時辰。
紫禁城。
武英殿。
崇禎帝正坐在龍案后批閱奏疏,表面看起來他很是平靜,和平常毫無區別,但王承恩卻看出了皇帝陛下的激動,眼角微微跳動,看奏疏根本看不到心上,不時會抬頭看向殿外。
父子連心,太子一走兩個多月,崇禎帝不擔心是假的,尤其是建虜繞道宣府,從青邊口破邊之后,崇禎帝的擔心就更是增加,當見到昌平總督何謙的緊急上疏,說太子殿下領兵出居庸關了,他攔不住,崇禎帝看罷大怒,推案而起,幾乎恨不得將何謙捉到面前,下獄處死國本,我的兒,怎么可以離開居庸關,到宣化去冒險?一旦有所閃失,朕可該如何是好?
崇禎帝正要下旨,太子的奏疏卻是送到了,奏疏中,太子分析了敵情,并詳細闡明了自己親自督軍的必要,最后又請父皇無需擔心,一切都在兒子的掌控中,絕不會出意外。
太子說的篤定,但崇禎帝又怎能放心?想要下旨令太子撤回居庸關,但想想太子已經出關,就算發出圣旨也是來不及,只能一聲嘆息,慢慢坐下,但夜里卻擔心的說不著。直到太子率軍擊破建虜宣化大營,好消息傳來,他才是長松了一口氣,然后立刻給太子下旨,嚴令其不得再以身犯險。
“報太子殿下已進安定門。”
“報”
每隔一會,就有人匯報太子行到了哪里。
崇禎帝聽著點頭。
“陛下,太子和班師眾將已經在武英殿外。”終于,秦方一臉喜色的走入。
崇禎帝放下奏疏,臉色嚴肅:“宣。”
崇禎平常批奏折都在乾清宮,但今日太子帶著軍中諸將,得勝歸來,照規制,他要在武英殿中接見太子和有功的將士。
“宣太子覲見”
雖然是父子,但該有的程序卻是不能免,
“宣山海關總兵馬科,保定總兵虎大威…”
然后是武將。
點到誰,誰就急忙躬身行禮,小心翼翼踏上武英殿的臺階。
朱慈烺首先入殿,此時他不再是銀盔銀甲,而是換了大紅的龍紋便服,系玉帶,戴著烏紗善翼冠,腳踩白底靴,玉面朱唇,年輕朝氣,邁步從容而入,向御座上的父皇叩拜。
崇禎帝的臉色卻很嚴肅,一點都沒有見到兒子的微笑關懷,只行禮如儀的點了點頭,朱慈烺心中苦笑,他知道父皇這一定是在為“換俘”的事情而不快。
太子之后,虎大威馬科等人依次進入,崇禎帝詢問戰場經過,勉勵眾將,賞賜金銀和莽服,最后是賜宴。
內閣四臣、兵部尚書馮元飆、工部尚書范景文和太仆寺卿王家彥陪同。
朱慈烺第一次見到了馮元飆。
須發皆白,面黃肌瘦,不住的咳嗽,果然是像史書記載的那樣:馮元飆多病,擔任兵部尚書乃是勉為其難,只一年就告歸。
不過雖然是多病,但馮元飆的眼光還是有的,只從他堅決不同意崇禎帝倉促命令孫傳庭從陜西出擊,甚至不惜將自己的性命都堵上就可以看出。病重告歸前,他向崇禎帝推薦李邦華或者史可法接替自己的位置,可惜崇禎帝已經對老官僚失去了信心,用了年輕的張縉彥。張縉彥彼時只是兵科給事中,是一個七品言官,因兵策而被崇禎帝賞識,破格拔擢為兵部尚書,從給事中到兵部尚書,等于是連升數十級。張縉彥本人倒是有一些雄心,可惜年輕、威望不足,歷練更沒有,根本壓不住京營那幫老油子,對練新兵也是束手無策。等到李自成兵臨城下,京營不戰自潰,如果續任的是李邦華或者史可法,以他二人的威望,就算守不住京師,京營也應該不會不戰自潰。時間長了,吳三桂入關救援,李自成說不得就會撤走,甲申之變也就不會發生。
賜宴結束,崇禎帝返回乾清宮,太子朱慈烺跟隨,對于父皇可能的發怒,他已經做好了準備,果然,一回到乾清宮的暖閣,不等朱慈烺行禮,崇禎帝就轉過身來,袍袖一甩,怒氣沖沖地道:“朱慈烺,你可知罪?”
朱慈烺急忙跪下:“兒臣知罪。”
“朕看你不知”現場沒有朝臣,崇禎帝也就無需再掩飾,他心中的怒氣無法遏制,噴涌而出:“用阿巴泰換取洪承疇和祖大壽是何等的大事,你居然只用一封奏疏,不管朕同意不同意,就敢自作主張,放祖澤潤回遼東,并明告天下!你什么意思?逼著朕必須同意你的建言嗎?你這么做,眼里還有朕,還有百官嗎?你是不是以為,打了兩個勝仗,就可以為所欲為了?”
滔滔不絕,連續發怒。
王承恩還有內外的太監們一個個都嚇的臉色發白,這些年國事不堪,崇禎帝經常會發怒,但像今天這么怒氣澎湃卻也是少見,王承恩真怕崇禎帝會在一怒之下處罰太子。
朱慈烺跪伏不動。
崇禎帝發泄了一通,在案后坐下來,從如山的奏疏中找出三四篇,擲到朱慈烺面前:“自己看吧…”
王承恩卻是暗暗松口氣看起來,陛下的怒氣就這樣了,不會對太子有什么責罰。
朱慈烺撿起來。
不出預料,果然是彈劾他的奏疏。
“阿巴泰乃是老奴努爾哈赤的七子,自崇禎二年入塞,到去年松錦之戰,雙手沾滿了我大明百姓的鮮血,不梟首,難平天下人心頭之恨,太子卻要用他換回洪賊和祖賊,以敵賊換叛賊,縱虎歸山…難道是要對建虜示之以好嗎?”
“我大明自太祖皇帝立國以來,即便是當日英宗皇帝失陷敵手,也未曾向敵虜示弱…”
“我大明雄闊海內,據兩京一十三省,子民兆億,建虜女真不過是遼東野人,人口不過百萬,但使將士用命,朝堂一心,建虜又豈會是我大明的對手?遼東只所以糜爛,乃是武將怕死,文官貪財,太子不思根本,卻一心鉆研靈變機巧之策,實在是緣木求魚。太子年少,性如璞玉,純純不知人事,必是被身邊奸人所誤,臣彈劾兵部侍郎吳牲…”
彈劾他的人不是朝臣,也不是正式的言官,而是國子監的監生們。
國子監乃是大明最高學府,在國子監讀書的學生稱為“監生”。因為大明分設兩都,所以有南北兩監之分。永樂二十年,南京國子監達9900多人,盛況空前。當時鄰邦高麗、日本、琉球、暹羅等國“向慕文教”,不斷派留學生到南京國子監學習。最初,監生當官還是比較容易的,但正德以后,監生授官受到嚴格控制,導致沒什么人愿意跑到規矩繁多的國子監來當監生了,到了崇禎朝,國子監更是頹廢不堪的,到現在國子監的不過幾百人,且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納捐生,所謂納捐生,就是出錢買來的,沈廷揚就是如此,在國子監磨了幾十年,才磨了一個小官。
雖然國子監早沒有去了過去的輝煌,但因為都是年輕人,熱血,敢沖敢打,因此大明朝幾次的朝爭和黨爭,打頭陣的都是國子監的監生。先是監生,然后言官御史,最后才是尚書侍郎這樣的主力出擊,就像是兩軍對決,先用監生這樣的炮灰消耗對方的火力,待對方疲憊后,再一舉破之,這樣的套路,在閹黨和東林黨十幾年的爭斗中,最為明顯。
看到監生們的參劾,朱慈烺心中立刻警惕他怕的不是幾個熱血沖腦的監生,而是擔心背后有人指使。
尤其是還彈劾到了吳甡。
前面幾篇雖然罵的激烈,但基本都圍繞在“換俘”之事,并不出乎朱慈烺的意料,但最后一篇卻讓他心頭微微一驚。
“從古至今,儲君都以養德為最重,但太子殿下卻僭行陛下之權,先斬后奏,將祖賊之子祖澤潤放回遼東,此大明三百載從未有過的事情。臣冒死彈劾,太子不安本位、弄權預政、淆亂朝堂,請陛下召回太子,明君綱,清權責…”
朱慈烺微微苦笑。
終于,有人將矛頭直接指向他了。
朱慈烺看了下面的名字,鐘祥貢生林右昌。
也是國子監的。
看來,國子監廟小妖風大,水淺王八多,不能不防啊。
“兒臣有罪。請父皇處分。”
將奏疏放在地上,朱慈烺向崇禎帝深深叩拜。
崇禎帝寒著臉:“那你說說,你罪在哪?”
“思慮不周,沒想到朝臣們會如此激烈反對…”
“你的意思,用阿巴泰換洪承疇和祖大壽沒有錯了?”崇禎帝臉色更寒。
“是。”朱慈烺毫不猶豫的回答:“兒臣以為,用阿巴泰換洪承疇和祖大壽是遼東,乃至我大明的長遠大計,就算有千難萬阻,也不應該動搖。”
“離間離間,你就想著離間…但你就沒有想到,一旦放回阿巴泰,向建虜示弱,我大明的顏面往哪里擱?”崇禎帝面無表情。
朱慈烺心中嘆,面子是父皇的心魔,糾纏父皇的一生,面子是虛務,軍國財政的所得才是實際的利益,當然了,沒有哪個皇帝不愛面子,崇禎帝也不是歷史上最愛面子的皇帝,只不過崇禎帝脆弱的自尊心在明末的時候實在是不合時宜,某種意義上講,崇禎帝不知審時度勢,不知權變的愛面子,害了大明,也害了天下。
面子兩字,崇禎帝永遠不會在朝堂上說出,在朝堂上,他永遠是威嚴的君父,也就是面對自己的兒子,他才會無意識的說出心里話。
父親說了心里話,但兒子卻不能完全掏心,朱慈烺斟酌了一下,緩緩道:“父皇,用阿巴泰換取洪承疇和祖大壽并非示弱,乃是示強,若非我大明無所顧忌,對黃太吉不放在眼里,又怎么拿他的七哥去換洪承疇和祖大壽?洪祖兩人只是臣,阿巴泰卻是親貴啊。兒臣料,黃太吉必不會同意,他會拖延,就像是議和一樣,黃太吉天天扯著脖子喊議和,松錦之戰前都不忘記喊議和,但兒臣以為,黃太吉從來就沒想過要和我大明議和。他高喊議和的口號,實質上是為了拉攏那些不想繼續和大明打下去的建虜貴族,安撫內部的人心。”
“建虜人口不過百萬,半漁獵半農耕,但其兵馬卻長期維持在十幾萬人以上,等于十分之一的百姓都是兵丁,兵力民力凋敝,無以支撐,所以建虜才要入塞,在秋收農閑之后,通過擄掠我大明百姓,搶掠我大明的錢糧,來維持他們的開銷。普通建虜或不知道,但建虜親貴,如代善、濟爾哈朗絕對是心知肚明,建虜的軍力財力已經到了極限,也因此黃太吉才要高喊議和,安撫了建虜內部的不穩定情緒和那些投降的漢軍旗,同時也攪亂我大明邊軍的心態,可謂一箭三雕。”
“來而不往非禮也,兒臣以為,用阿巴泰換取洪承疇和祖大壽,和黃太吉高喊議和,有異曲同工之妙。阿巴泰是黃太吉的親哥,如果黃太吉不同意換,那必然是薄情寡義,代善、濟爾哈朗等人必然會兔死狐悲,對黃太吉統治的穩定,兄弟的齊心,絕對有影響。”
“如果黃太吉同意換人,無疑是等于向我大明示弱,用洪承疇和祖大壽這兩個知曉我大明內部機密的重臣,換回一個無用的阿巴泰,建虜有識之士必然會小瞧黃太吉,進退維谷之下,黃太吉只能選擇拖延,但他拖延的時間越長,這個消息就在遼東傳播的越廣,發酵也就更強,那些已經投降建虜的漢軍旗的心志受到的影響會更大阿巴泰都能全軍覆沒被俘,他們這些漢軍旗又豈能強過阿巴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