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間之策。
吳甡何等聰明,自然明白皇太子的意思。
不過他還是不贊同。
阿巴泰是大明好不容易捉到的一名建虜親貴,正應該大張旗鼓的宣揚,振奮全國,阿巴泰在京師停留的每一刻,都是對建虜的巨大羞辱。洪承疇祖大壽等人背棄家國,已然是罪人,當舉國棄之,現在太子提議用阿巴泰把他們換回來,豈不是在鼓勵這種投敵行為?朝臣們豈會答應?雖然太子說,把他們換回來,再用國法處置,但朝臣們怕是不會輕易相信。
大明文風剛烈,絕容不下洪承疇這等身負眾望,結果卻屈膝投降建虜之人,洪承疇歸來之時,就是被唾沫淹死之日。
以洪承疇的聰明和他對大明的了解,當日既然降了,以后就絕對不敢輕易歸來。
所以就算黃太吉同意換,洪承疇和祖大壽也不敢回來的,除非大明朝廷保證不追究他們的罪責。
一句話,這筆“買賣”其實很難談成。
但朝中那些清流不會明白這一點,他們只會覺得,任何和建虜的談判都是可恥行為,換俘更是不可接受,只要太子建議用阿巴泰換回洪承疇和祖大壽的奏疏一遞上去,他們必定嘩然,必定會群起上書反對。
反對的人多了,對太子的聲望會有很大影響。
所以吳甡不贊同太子上疏。
吳甡心中的擔憂和顧慮,太子很是清楚,于是淡淡地繼續說道:“阿巴泰和他的兩個兒子都是無用之人,用他們三人包括一干投降的八旗兵,換取洪承疇祖大壽,還有一干在松山錦州被迫投降的原先我大明的邊軍將官,以及邱民仰曹變蛟等一干英勇殉國將士的遺骸,還是值得的。這不止是換俘那么簡單,那是在向天下人表明,我大明朝廷對那些忠勇衛國的將士,永遠都不會放棄,對于那些血戰到底,最后不得已投降敵人的將士,也會有所寬容。以此激勵我大明將士,恢弘我大明朝的氣勢…而這,才是我想要用阿巴泰做交換的根本原因!”
吳甡微微動容,向太子深深一鞠,然后拱手道:“換回邱民仰曹變蛟等人的遺骸,臣萬分贊同。但容忍那些投降建虜的將官,卻是臣萬萬不能茍同的。這些人食我大明俸祿,但卻貪生怕死投降建虜,其罪絕不能恕!”
對吳甡的態度,朱慈烺不意外,他點頭道:“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但投降建虜的有兩種,一種是如李永芳孫得功等鼠輩,主動投敵,以至于戰事一夜潰敗,又如鐵嶺佟家,勾結建虜,主動獻城,這些人不但不能恕,而且要誅滅九族!第二種就是力竭而戰,在彈盡糧絕的情況下,不得已投降建虜的。這兩種人,我以為,還是要區別對待的,后一種是有反正的可能的。就算不反正,也可令他們在戰場三心二意,有所保留,如果一棒子全部打死,那么建虜漢軍旗的人馬必然都會死心塌地的跟隨建虜,這不利于我朝平定遼東的大略…”
“這…”吳甡捋須沉思。
“先生是大儒,應知道漢李陵的故事。”朱慈烺道。
李陵,飛將軍李廣的孫子,天漢二年,隨貳師將軍李廣利,率五千步卒突入漠北,被匈奴大軍包圍,且戰且退,殺了匈奴一萬余人,最后糧盡弓絕,不得不假意投降匈奴,伺機想要回歸。
不想消息傳來,漢武帝大怒之下,誅了他的全族,也絕了他的回歸之路。
史記太史公謂之嘆息。
“成大事者,必須遠謀。我雖不敢肯定,遼東降將中一定會有李陵,但卻不能完全否定這種可能,如果有,那么我們現在就應該準備,等到了戰場決戰之時,他們反戈一擊,必然可以事半功倍。”朱慈烺聲音冷靜:“何況我們并不需要真的付出什么,不過就是一個赦免前罪的姿態罷了。”
吳甡性情剛烈,對投降建虜的遼東將官痛恨無比,雖然心里知道太子的想法是對的,但他一時還是有點不能接受,而且不止他,朝中群臣現階段都還無法接受太子的想法,于是拱手道:“殿下所謀深遠,仁慈寬厚,臣佩服。但恕臣直言,換俘之事,恐怕很難在朝堂上通過…一旦駁回,必然損及殿下的名聲。為萬全計,殿下還是應該再三思。”
“我已經仔細想過了。”
朱慈烺將奏疏合上,臉色凝重:“我必須就著此次大勝,父皇和朝臣都是滿心歡喜之際,提出我的建議,如果緩一些日子,父皇和朝臣們都冷靜下來,恐怕就更是不會答應我的建議了。”
吳甡猶想勸:“殿下…”
“先生不必說了,這件事,我已經下了決心,宜早不宜晚,現在做最合適。”
“如果陛下和朝臣一致反對呢?”吳甡追問。
朱慈烺笑一笑,什么也沒有說。
但吳甡卻已經看出了太子眼神中的堅持,就算陛下和朝臣一致反對,太子殿下怕也不會輕易回頭,而這,正是吳甡所擔心的。雖然太子一勝開封,現在又大敗建虜偏師,滅了滿達海,逼降了阿巴泰,名聲正旺,但太子畢竟太子,不是皇帝,即便是皇帝也必須遵從朝廷體制和大明祖制,不能為所欲為,因為圣旨也有可能會被封駁。
太子不經過陛下和內閣,就已經擬定了用阿巴泰交換洪承疇和祖大壽之策,并暗中實施,嚴格講,已經是僭越了,一旦言官彈劾,陛下盛怒,太子又如何自清?
相處這么長時間,吳甡已然知道太子是一個外柔內剛的性子,真正做了決定,下決心要做的事情,是誰也攔不住的,而且就理智來說,太子用阿巴泰換取洪承疇和祖大壽,不管黃太吉答應不答應,都能對建虜和漢軍旗形成離間,甚至往惡毒的方面想,黃太吉說不定會對洪承疇和祖大壽二人產生懷疑,將二人殺了也不一定呢,如果那樣,離間計就等于是徹底成功。
但讓吳甡猶豫的是,換俘是大明朝從來都沒有過的事情,兵敗投降是一個武將最大的恥辱,為大明所不容,太子想要換回洪承疇和祖大壽那兩個逆賊的建議,必然會在朝堂上掀起軒然大波,令朝臣們憤怒,連帶影響到太子的聲望,甚至有可能會影響圣心其實這才是吳甡最擔心的事情。
但太子心意已決,已經是勸不住了,吳甡只能暗暗一嘆,腦中急劇盤算,想著如何在朝堂上折沖斡旋,以為太子殿下提供掩護?免得太子殿下承受太多的攻擊火力?最重要的是,如何在陛下面前為太子辯解?
雖然太子曾經叮囑過他,要他不要事事都為東宮的政策辯解,以免給陛下造成結黨的嫌疑,但一連兩次,跟隨太子出征,若說他不是太子黨?又有誰會相信?
吳甡沉思不語,糾葛于朝政,但朱慈烺卻早已經撇開朝政,專心思謀面對建虜之策了他不是不怕朝臣的攻訐和父皇可能的不快,但兩害相權取其輕,他覺得,比起可能受到的一些言語苛責,執行對建虜漢軍旗的離間計劃,更為要緊。
而離間之策要想成功,還必須有一個得力的、能被眾降將所信任的傳話者,而這個人選,朱慈烺也已經想到了。
“殿下。”
這時,腳步聲響,中軍官佟定方快步走入,雙手捧著厚厚地一疊信箋,躬身稟告:“祖澤潤已經寫完了。”
朱慈烺接過佟定方呈上來的信箋,臉色凝重的翻看。
都是一些名姓和所擔任的官職。
好家伙,現在漢軍八旗中,有名有姓,大明原副總兵以上的將官,竟然有將近百人,如果算上參將游擊,那就更是數不勝數了,只就祖澤潤所寫的人員來說,很多人都是在歷史上留下污臭的大漢奸,最早出賣沈陽,投降建虜的孫得功,以及剛剛在松錦之戰中捆綁洪承疇投降的原松山副將夏承德,祖澤潤都寫的清楚。而其中人數最多,一次性全部投降建虜的,乃是崇禎四年的大凌河之戰。
大凌河是大明之痛,也是祖大壽祖家在大明歷史上留下的最濃重一筆。
除了漢軍旗的將官名字,還有各旗人馬多寡和駐防的地點,連戰力強弱,祖澤潤都進行了簡單的點評。
朱慈烺大略翻了一遍名單,心中嘆息,然后交給吳甡:“先生也看看吧。”
吳甡接過了仔細看,雖然是大明兵部侍郎,但因為情報工作的缺失,他對漢軍旗將官在建虜的情況,包括人員都不是太清楚。此時在名單上看到一些熟悉的漢奸名字,他忍不住就咬牙切齒。
“把祖澤潤帶上來吧。”朱慈烺道。
很快,腳步聲響,兩個武襄左衛押著祖澤潤進入。
一進帳門,看到坐在大案后的那個玉冠錦衣的小小人兒,祖澤潤就雙膝一軟,噗通跪倒在地,以頭觸地,嚎哭道:“罪民祖澤潤,叩見太子殿下!罪民罪孽深重,死不足惜,實在無顏見殿下…”
說著,砰砰地磕頭,額頭很快就見了血。
朱慈烺不說話,對祖澤潤“痛悔”的表演,他一點都不在意,他在意的是祖澤潤腦后的辮子不見了。決定投降的第一刻,祖澤潤就割了腦后的辮子,披頭散發,帶著僅剩的五六十個漢軍旗士兵,出谷投降。此時,他頭發依然是披散著,不過身上穿著的衣物卻依然是建虜的式樣。
吳甡看名單正看的怒火中燒,不等太子點頭,立刻就出聲怒斥:“祖澤潤,你和你父祖大壽是我大明遼東的將門世家,世受國恩,享受尊榮,本應該報效朝廷,馬革裹尸,不意竟貪生怕死,屈膝投降了建虜,你和你父祖大壽的心中,可有羞恥二字?”
“罪民死罪,死罪啊”祖澤潤繼續哭嚎請罪。
吳甡卻怒氣難消,連續斥責。
朱慈烺靜靜等,待祖澤潤連續叩首,滿臉是血,全身上下都被冷汗浸透之后,才輕輕一咳嗽。
吳甡這才住口,起身向太子拱手賠罪。
“祖澤潤,抬起頭來。”朱慈烺道。
“是…”祖澤潤戰戰兢兢抬起頭,望向太子,但不敢看太子的眼,只敢看太子的下巴。
貳臣,逼降,雖然有太子的勸降書,但他并不敢保證大明太子不會忽然暴怒翻臉,將他退出去斬首,所以他冷汗如漿,驚恐不已。
四十多歲,長的甚是魁梧,倒也有一些遼東將門之后的風采,只是滿眼驚恐,看起來甚是狼狽。
“你所寫的,可都是實情?”朱慈烺問。
“字字實情,如有一字虛假,請殿下處臣死罪!”祖澤潤再次叩拜。雖然只是看了一眼太子的下巴,但不知道是因為恐懼還是別的原因,他竟然有一種身子顫栗的感覺。
朱慈烺微微點頭:“你父祖大壽,身體可好?”
“啊…”
祖澤潤臉上驚恐更多,“砰”的一下就磕頭,這一次力量很大,感覺地面都嗡嗡,再抬起頭時,祖澤潤已經滿臉是血,指天發誓的說道:“罪民自歸正之時,就已經與祖大壽一刀兩段,祖大壽背國,罪民心中已經沒有他這個父親!”
朱慈烺笑一下,心說祖澤潤的求生欲還真是強烈,為了保命,連祖大壽都不認了,這樣的人要不就是外圓內方,戲演的好,要不就是首鼠兩端,極易善變,今日歸正,明日說不得就又會降清了。
不過就眼下來說,還真是需要一個像祖澤潤這樣的人到建虜那邊去傳信,于是淡淡道:“不必如此,本宮相信你投降的誠意。唐亮,賜座。”
唐亮取了一個馬扎,給祖澤潤坐下,又取了濕毛巾,給祖澤潤擦了臉上的血,祖澤潤千恩萬謝,但眼睛里的惶恐卻始終不敢散去。
“祖澤潤…”
“罪民在”祖澤潤又要跪倒,但被朱慈烺用手勢制止。
“你是崇禎四年,在大凌河投降建虜的,是嗎?”
“是,每每想起,罪民就痛不欲生啊…”
“被圍在大凌河,最后投降建虜的副總兵以上的將官,有將近二十人,對嗎?”
“是。”
“他們之中,可有人后悔、思明?”
“罪民不敢說,不過罪民的叔侄們,每每夜半無人,說起當年之事,都會痛哭流涕。”
朱慈烺點頭:“很好,本宮有一件事情需要交給你去做,不知你可有建立功勛,彌補前罪的勇氣?”
祖澤潤立刻跪倒:“但使殿下有差使,罪民赴湯蹈火,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