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宮。
田貴妃劇烈的咳嗽。
永王朱慈炤站在邊上,小心翼翼地伺候,看向母妃的目光中,滿是嘆息和憂慮。
內監沈霑奉茶上來。
田貴妃用她枯瘦如雞爪的手指接住茶盞,抿了一口,喘息道:“時機到了,去請陛下來承乾宮吧,令陳圓圓準備好…成功與否,就在此一舉了。”
“是。”沈霑躬身答應,緩步退出。
朱慈炤不動聲色,好像根本沒有聽到母妃和沈霑的對話。
田貴妃看向他,眼眶忽然泛紅:“炤兒,為娘沒幾天日子了…”
朱慈炤急忙跪倒:“母妃勿要胡思亂想,您吉人天相,菩薩娘娘會保佑你的。”
“不用安慰我,我的身子,我自己最清楚…”田貴妃聲音嘆息,眼光含淚:“我所恨的不是我紅顏薄命,而是沒有看到你封地成人。更可恨的是,你那屈死的弟弟,冤屈未伸,那些害死他的人,依然在宮中張牙舞爪…”
說到此,淚水止不住的往下掉。
朱慈炤急忙起身,取了絲帕,遞給母妃。
田貴妃卻抓住他的手,目光緊盯著他的眼:“就算我死了,你也要找尋機會,為你弟弟報仇,讓那些害死他的人,得到應有的懲罰!”
朱慈炤不說話。
“以你的聰慧,做到這些并不難,對吧?”田貴妃緊緊抓著兒子的手。聲音哀求:“答應我,不然我死也不能瞑目啊。”
朱慈炤終于點頭,但眼角的淚水卻已經滾落而下。
襄城伯府。
聽到開封大捷,太子擊潰李自成,活捉羅汝才,小襄城伯李國禎又是郁悶又是嫉妒,如果他能隨軍出征,必然也能有一番功績,但留守京師,所有功勞都是別人的。想到太子略帶一點輕視的眼神,他胸中怒火熊熊,為什么?為什么我如此才華,你卻一眼都看不上?
開封。
這座八朝古都,黃河之畔的雄城,歷經五十萬流賊大軍的圍攻,從五月到百天的時間,期間大小戰役無數,全城軍民,上至分封的周王,下至街頭的乞丐,萬眾一心,浴血奮戰,終于是迎來了流賊潰敗,開封重歸安寧的最后勝利。
雖然是勝了,但開封城卻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全城百姓幾乎家家出喪,人人帶孝,戰后只掩埋死去的將士和百姓,清除開封周邊的尸體的垃圾,就用去了三天時間,而最令河南巡撫高名衡頭痛的糧食問題,一直也沒有得到緩解,開封是大城,城中百姓將近四十萬,被流賊圍了兩個多月,城中糧食幾近斷絕,幸虧在開封解圍的當天,太子遣人送了一批糧食到城中,暫時緩解了開封的災情,后續的糧食正通過運河,緩緩運來。
但開封要想恢復往日的繁華和元氣,恐怕還需要很長時間。
八月初個消息忽然在城中傳開,太子殿下即將駕臨開封府!
此次開封之戰,開封城只所以能保全,除了全城軍民的拼死力戰,太子殿下先在賈魯河,后在中牟縣,先后兩次擊敗李自成,才是戰役勝利的關鍵,因此太子殿下早已經成為了開封人民心目中的大英雄、大救星,聽說他要到來,全城轟動,再者,大明太子殿下又豈是輕易能見到的?不用官府動員,官紳百姓早早就到城門口迎接看熱鬧。
臨近中午,通往杞縣的官道上煙塵大起,一大隊的騎兵在視線里出現,明盔明甲,頂上的紅纓像是像是鮮血一般的鮮艷,挎著長刀弓箭,打著藍色的飛龍旗,“是三千營!”有見多識廣的百姓喊了出來。
三千營之后,就是太子代天巡狩的大纛,大纛下,全身披掛的武襄左衛騎著高頭大馬,緩緩而來,再然后,在貼身錦衣衛的重重護衛中,一個銀盔銀甲、臉蛋還有些稚嫩的少年在煙塵里出現。身邊有一個捧著浮塵的緋袍太監。
太子到了!
傳言是真的,太子果然是不坐轎,而是喜歡騎馬。
早已經恭候多時的河南巡撫高名衡帶著左右布政使,按察使,藩司、按司、都司、兵備道,學道,開封城中的文武官員,急急迎了上去。除了他們,還有老尚書侯恂和一位周王府的代表,王府長史跟隨在高名衡的身邊。
侯恂在中牟縣處置降兵和流賊,大體上都已經安排完畢,接下來就是移交給河南巡撫衙門,今日他到開封,一來是移交,二來是迎接太子。
“吁”
朱慈烺勒住戰馬。
“臣河南巡撫高名衡…叩見殿下。”
河南官員,紅袍的,藍袍的,包括穿著布衣的侯恂都在馬前跪下一片。
朱慈烺在馬上雙手虛扶,田守信一甩浮塵,叫一聲“起!”于是參見禮成,開封眾文武紛紛起身。朱慈烺翻身下馬,親手將高名衡和侯恂攙扶了起來,歷史上,高名衡和陳永福兩人堅守開封,令李自成三次頓足,雖然在最后一次堅守中有所失誤,沒有趁李自成撤退之時進行追擊,也沒有在李自成和官軍對峙之時,從后面騷擾李自成,以至于李自成可以毫無后顧之憂的對付左良玉和楊文岳的大軍。但總體來說,高名衡這個河南巡撫是相當稱職的,若非有他,開封絕難堅守這么長的時間。
高名衡,字仲平,山東沂州人,崇禎四年進士,官至監察御史,以守衛開封城有功,受朝廷嘉獎。開封失守后,崇禎帝憐其功,沒有追究他的責任,只罷官令他回家修養。崇禎十五年末,建虜入塞,從京畿一路搶到山東,破沂州,高名衡與妻張氏一起自殺殉節。
高名衡是忠臣,對這樣的人,朱慈烺從心底里都涌動著尊敬。
面容清瘦,個子不高,三縷黑密的長髯,眼神微有疲憊,聲音微微沙啞,高名衡相貌普通,和朱慈烺想象中差不多。扶起高名衡,一番溫言撫慰,令高名衡感受到皇太子對他的器重和欣賞之心。
這一連竄的動作和話語,朱慈烺漸漸駕輕就熟,不管是面對忠臣還是貳臣,他都真誠以對,希望對方能在天下危難,大明朝風雨飄揚之際,為國家,為朝廷貢獻更多的力量和忠心。
高名衡感激涕零,沒想到太子殿下居然如此親和。尤其是聽到太子殿下帶來了一萬石軍糧,用以賑濟城中百姓時,他激動的情緒更是無法抑制。
除了高名衡,朱慈烺又特別留意了一下開封推官黃澍。
推官只是七品小吏,但黃澍卻是南明史的名人,品級不高,卻曾經當庭掌摑南明首輔馬士英,其后又鼓動左良玉清君側,失敗后勸說左良玉之子左夢庚降清,令左營三十萬大軍一夜易幟,可說是一人就卷起了千堆雪,令南明朝堂不得安寧。但在此時此刻,在兩次開封之戰中,黃澍卻是表現卓絕,矢石交加之下,他始終站在防守的第一線,大呼殺敵,極大的鼓舞了開封軍民的士氣,尤其是“懸樓”的發明,他更是功不可沒。前世讀史之時,朱慈烺非常疑惑,這樣一個人,前后變化為何如此之大呢?
今日總算見到真人了。
方臉,長髯,眼神炯炯有神,正氣凜然,額頭上還纏著紗布,用官帽壓著,原來在守城激戰中,他額頭被闖軍箭矢劃傷,幸虧不是直接命中,不然他肯定就一命嗚呼了。此時見到太子,黃澍肅然行禮,不論從哪個方面看,他都應該是忠臣烈子。
但可惜,真實的歷史上并不是這樣。
黃澍翻臉跟翻書似的。
相反,被他痛罵為大奸臣的馬士英卻是始終忠于大明,雖然擔任南明首輔之時,做了很多狗屁倒灶的事,安插親信,撤換忠良,打擊政敵,沉溺于權斗,對恢復江北國土毫無興趣,以至于白白錯過了建虜和李自成激戰,順勢收復山東的好時機,令南明失去了最后一絲可能劃江而治的機會。但馬士英的晚節卻是保住了。
所以呀,人性是復雜的,忠臣奸臣未必就不能轉換。有時往往就是一念之間。
“這個黃澍嘴皮子太厲害,太能攪事,擔任推官、知府之類的文官沒問題,但絕不能讓他到軍中任監軍。”朱慈烺心想。
歷史上,黃澍就是因為到左良玉軍中做監軍,漸漸和左良玉走到一塊,最后膨脹到不可自拔。
“或許…可以讓他到江南查稅?”朱慈烺心中一動。
黃澍的殺伐之心很重,功名之心太盛,如果能委他以重任,用他到江南查稅,以他急于立功的脾氣,對付那些頑固的,不肯接受新政的富商說不定會是一個好人選呢。
黃樹不知道太子的心思,但卻感覺到了太子對自己的注意,一時心情激動。
在眾文武的簇擁下,朱慈烺進入開封城。
在城口門聚集了很多看熱鬧的百姓,都激動的高呼太子殿下,聲音此起彼伏,三里之外都清晰可聞相比于鄭州百姓對官府的仇視,開封百姓顯然是比較心向朝廷的。
朱慈烺心情卻又沉重起來,眼中看到的百姓幾乎全部都是衣衫襤褸,面黃肌瘦,開封是南北通邑,中原大城,素以商賈云集,市井繁華而著名,但在流賊圍城之下,卻也變得像邊疆一般的破敗。
進到城中,沿街而行,朱慈烺仔細觀察。市井都在,但開門的商鋪卻沒有幾家,圍人最多的都是糧店米店,但大部分都寫著售罄的牌子。
雖然開封之圍已解,但開封城的糧食困境卻依然在持續中。
侯恂跟在朱慈烺的身后,小聲向他匯報中牟縣降兵和流賊處置情況,朱慈烺心中有數,微微點頭。
沒有去河南巡撫衙門,朱慈烺進城的第一站是周王府。
大明歷史上第一位被封為周王的乃是洪武皇帝朱元璋與馬皇后所生的第五個兒子朱橚,傳到現在也就是如今的周王朱恭枵,已經是第十一代了。和其他藩室的奢靡、富華不同,周王這一系算是比較優秀的一支,自第一代周王朱橚以來,家傳學問,書香永繼,產生了一大批學者、文人。如第二代周王朱有燉,博學精思,擅長書法,寫有《東書堂帖》行世,是明初較著名的書法家,第六任周惠王朱同鑣的第十三子博平王朱安溶,周王朱橚六世孫朱睦楔,都是相當優秀的文學天才,著作頗豐。
現任周王朱恭枵雖然在文學上沒有太高的造詣,但遵從其父朱肅溱的“忠孝賢明、輔政愛民”訓陶,在地方上有賢王之稱,流賊侵入河南以來,一直不遺余力的支持官府,尤其是三次開封之戰,周王捐錢捐物,幾乎是散盡了家財,在周王的帶領下,城中富商也都是踴躍納捐,正因為有了比較充分的后勤保證,開封城才能一連三次在數十萬流賊的攻擊之下屹立不倒。
這和福王在洛陽的吝嗇,以至于洛陽大城輕易被流賊攻陷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所以朱慈烺對這一位老王爺還是很尊敬的周王比朱慈烺大三輩,屬于是爺爺級別。
歷史上,在開封城被黃河之水漫城之后,周王朱恭枵雖然僥幸從城中逃出,但心力交瘁,不就便病死,年六旬。“周王薨,贈謚未行,大明亡”。周藩宗族大都被屠殺或溺死,其孫南走,后被清兵所殺,死于廣州。
周王是賢王。如果明末之時,各地宗室都如能周王一般,盡心國事,出銀助軍,流賊在各地風起云涌之勢,未必會這么順當。
雖然是太子,但因為是小輩,朱慈烺要親去拜見。
周王府是在宋金王宮遺址上翻建的,規模宏大,內外兩座城垣。方圓五里左右,為明代為數不多的幾個“高等級”王府之一。
王府門口,周王世子朱紹烱正在等候,見太子駕到,急忙迎接。周王將近六十歲,世子也四十多了,臉色蒼白,并病懨懨,看起來身體并不是太好。
各依禮數見罷,周王世子引著朱慈烺往后殿走。
原來,在流賊退走,又聽聞皇太子在賈魯河大敗李自成,俘獲劉宗敏之后,周王朱恭枵欣喜不已,哈哈大笑。大悲大喜,大恐大幸之下,他老邁的身體支持不住,忽然就病倒了,現在也連塌也下不了了。
不過當太子駕到時,他還是強撐著從榻上坐了起來,迎接太子。
看著白發蒼蒼,風燭殘年,但卻強打精神的周王朱恭枵,朱慈烺鼻子有點酸,若非周王深明大義,傾力相助,開封也許早就不為國家所有了。
一番客套之后,內監搬過椅子,朱慈烺就在病榻邊坐下,和老王爺長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