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的戰鼓和嗚嗚地號角,在空中交錯,原野飄蕩,清楚的送到每個士兵的耳朵里。
只能進,不能退。
“殺!殺!殺!”
隨著流賊步兵的迫近,在前方列陣的官軍步兵也爆發出了震天的呼喊之聲,從京營到左營,每個士兵都拼命嘶吼,震懾敵人,也鼓舞自己,聲音波浪起伏,最后形成一股巨大的聲流,震得每個人的耳膜都是嗡嗡作響。
煙塵滾起。
流賊第一波攻擊的兵力明顯就是試探,所以只有八千人,八千人在六里長的戰線上全部展開,測試官軍正面防御的每一個點。
官軍防線之前還有拒馬樁和木排,所以流賊步兵沖上的第一目標不是廝殺拒馬樁之后的官軍,而是拆除拒馬,為后面的騎兵清除道路。即便是沖到八十步,進入官軍弓箭和鳥銃的射程之中,他們依然沒有減速,既然是舉著盾牌向前狂奔。
“放!”
官軍的弓箭手開始射擊,左營有大量弓箭手,左柳營雖然是京營,但因為屬于是輔兵營,尚未進行火器營的全面改造,營中雖然裝備了不少老式的火繩鳥銃槍,但弓箭手也有不少,在軍官的命令下,也立刻施放。一時弓箭如雨,將沖在最前的流賊兵射倒不少,但流賊兵沖鋒的腳步并沒有被凝滯,除了弓箭手站在原地,對官軍還以箭雨之外,其他人依然潮水般的向前奔涌。
“砰砰砰…”
四個精武營千總隊,在正面戰場上各自負責一截,同時要照顧左右兩邊的左營或者是左柳營的防線,壓力不是一般的大,當流賊開始施放箭雨之時,所有士兵都矗立不動,任由羽箭射在甲胄之上,發出“叮當”聲響,偶有幾個倒霉者中箭倒地,也立刻就會被火兵拖到后方,由軍醫進行施救包扎,空出的位置由后排的士兵填補這樣的操練平時有過無數次,已經形成了條件反射,雖然是第一次面對真正的敵人,在羽箭攻擊之下,難免有點驚慌,但總體還能保持有條不紊。
當賊兵進入六十步,進入遂發槍的射擊距離之中,四個千總幾乎是同時下令開槍,在竹哨尖銳的“滴滴”聲中,白煙冒起,如爆豆般的槍聲連綿不絕,隨即慘叫聲四起,沖到這四個千總隊前面的流賊瞬間就被打倒一片。
雖然在李過的強烈建議下,流賊在第一線沖鋒的幾乎全部都是盾牌手,但盾牌難以全面防御,在官軍鳥銃之下,還是嘩啦啦倒下不少。
這個時代的鳥銃威力有限,打不穿厚于四寸的木板,一些只有一寸厚,但做了特殊處理,外面是用藤蔓浸泡桐油并反復浸曬,類似于三國的藤甲兵,里面還用絲綢或蠶絲包裹的藤牌也可以勉強抵擋圓形鉛彈的打擊,但距離太近了不行,太近了還是會被擊穿。
闖營使用的并非經過特殊處理的藤牌,更非厚于四寸的木盾,面對官軍的鳥銃,防御力其實有限。
相比之下,關外的建虜就很聰明了,他們發明了專門防御鳥銃和火炮的“盾車”。
所謂盾車,就是豎立在雙輪車上的巨大木牌,車后由兩到三人推行,一車可以移遮蔽二十人。木牌用厚25寸的木板,上面貼鐵皮和牛皮,形成三層復合結構,可以說是一種復合裝甲,明軍使用的鳥銃無法擊穿,輕型的火炮也莫之奈何。兵部尚書范景文在中有這樣的描述:“牌甚厚,一層牛皮,一層鐵皮,小磚石擊之不動,大磚石擊之滾下,柴火擲之不焚。”
建虜的盾車是在一次次被明軍火器打的血肉橫飛想出的妙招,不但可以防御明軍的火器,建虜弓箭手還可以藏身盾車之后,用弓箭拋射官軍,官軍火器只能直射,所以打他們不著。盾車發明之后,建虜面對明軍火器的劣勢大大緩解,其后孔有德又為建虜帶去了最先進的火炮,此后在遼東戰場上,明軍的火器優勢蕩然無存。
流賊不是建虜,負責剿滅他們的官兵大多數時候都是朝廷的二線部隊,火器裝備的少,流賊對火器威力的認識,尚不到建虜那種“刻骨銘心”的程度。因為沒有經歷過,加上盾車移動不便,所以流賊軍中并沒有盾車。
此時四個精武營千總隊使用最先進的遂發鳥銃一起開火,就如同是有一把巨大的鐮刀在空中揮過,瞬間就將沖在最前的流賊兵割倒一片。
血肉橫飛中,有一個曾經是官軍的小掌盤呼喊道:“放箭,放箭!不要怕,狗官軍的鳥銃只能打一輪,沖過去他們就沒轍了,沖啊…”
一句話沒有說完,官軍陣中白煙冒起,砰砰巨響,又一輪的鉛彈迎面傾射而來,小掌盤和身邊的十幾個親兵同時撲倒在地。血肉橫飛,哀嚎遍野之中,小掌盤卻從尸體下面爬了出來,驚得已經說出話。原來他見機的快,運氣又夠好,官軍這一輪的射擊并沒有打到他,不過卻也把他嚇的夠嗆,手腳發軟的在地上爬都爬不動想不到狗官軍的鳥銃居然可以連續發射,這跟他過去當官軍時的情況完全不同。
闖營中軍大旗之下,面對精武營火槍的威力,劉宗敏忍不住驚呼:“娘求的,狗官軍的鳥銃這么厲害?”
李自成握著馬鞭,微微皺起了眉頭。
他流賊多年,對官軍作戰經驗經驗豐富,左營和左柳營方陣射出的弓箭雨完全都在他的預料中,一點都不意外,但精武營四個方陣射出的鉛彈,卻出乎他的預料,不但迅捷,而且猛烈,沖上去的闖兵還沒有靠近就已經被打的七零八落,尸橫遍野。
朱家太子的京營兵果然是非同尋常。
闖營諸將今日算是真正見識了鳥銃槍的厲害。
作為輔兵營,左柳營中也有不少火器,弓箭拋射的同時,他們的鳥銃也同時開火,雖然還是老式的火繩槍,射速慢,擊發時間長,且需要點火再發射,但因為使用的是最新的火藥,所以威力并不比精武營的遂發槍差多少。一輪之后,向他們沖陣的賊兵也都是慘叫連連。
相比之下,沒有火器的左營就比較弱了,當精武營的鳥銃將沖上來的流賊打的血肉橫飛,無法靠近之時,只依靠弓箭的左營雖然拼命張弓射箭,卻也無法阻止流賊沖到陣前,在盾牌的護衛之下,開始拆除他們陣前的拒馬和木排。同時,闖營的弓箭手也給他們造成了不小的傷害,嗖嗖嗖的箭雨中,倒下的左營士兵并不比流賊士兵少多少。
這一來,官軍的弱點就找到了。
想不到最能打的左營士兵,今日竟是官軍戰陣的弱點。
劉宗敏舉著馬鞭:“還是賊求子左良玉的兵最弱,以額看,咱闖營還是要專攻左良玉!”
李自成點點頭,叫來傳令兵,命令他將最新的攻擊方案傳達給正在前方指揮的劉芳亮和黨守素,隨即舉起馬鞭,正要命令第二輪,也是真正的攻擊主力,五萬精銳步兵一起上攻之時,一人忽然縱馬來到他身邊,滿頭大汗的對他說道:“闖帥,大事不好,有件事必須立刻向你稟報!”
李自成側頭看了一眼,原來是李巖李公子。
在李自成的印象里,李巖從來都是鎮定自若,平靜如水的,據說三年前紅娘子帶人劫獄,沖進死囚牢房時,李巖正在呼呼大睡,泰然自若,一點都沒有即將被斬首的惶恐和害怕。
但此時的李巖卻是滿頭大汗,眼睛里滿是恐懼,說話都微微有點顫抖。
“大戰在即,有什么事等會在說。”
李自成微有不悅。
沒有任何事情的重要性能比得上近在眼前的大決戰,李巖并非不懂事的人,今日怎么這般孟浪,居然在李自成下令之時阻擋?不但李自成,身邊的劉宗敏牛金星等人也都頗為不解。
“不,必須現在就說。”
李巖表情驚慌,不管李自成同意不同意,就上前一步,拉住李自成的馬韁,用極低的聲音,對李自成說道:“小袁營有變。屬下認為,小袁營已經投靠了朝廷,此時正在中牟縣狂挖壕溝,想要斷我軍的后路!”
聽此一言,李自成臉色登時大變,放下馬鞭,猛地撥轉馬頭,目光嚴厲的盯著李巖:“什么?你從哪得來的消息?”
劉宗敏和牛金星也都是驚異,他們兩離得最近,可以聽到李巖所說。其他人站立的位置稍遠,加上“嗚嗚”的號角和“咚咚”的戰鼓在耳邊響徹不停,所以聽不到李巖所說,只能看到李巖驚慌的表情和李自成驟變的臉色。
劉宗敏上前一步,驚疑的問:“如此大事,李公子你可不能胡說!”
“屬下怎敢胡說?王泗剛剛押著叛徒王瑀到了營中,他向我匯報,說昨夜經過中牟縣時,發現小袁營在大道之邊扎營,營寨并非四方,而是一個奇怪的長條形,寬度不到兩里,長度卻有里,營前營后都挖有深深壕溝。古往今來,扎營歷來都是方營或者是圓營,為的是減少逃兵,可小袁營卻反其道行之,這既不符合兵法,也和小袁營過往的安營扎寨的方式完全不同,除非小袁營的目的并非是修生養息,而是想要借機挖掘壕溝,截斷我義軍退往中牟縣的道路!”
“小袁營有兩萬人,又在中牟縣收攏了一些饑民,人數將近兩萬五,他們現在于大道左邊扎營,隨時都可以挪到右邊,不需要多,只需要半天的時間,就可以挖掘十幾里的壕溝,而整個中牟縣面對開封方向,也不過三十里長,中牟縣除了小袁營,再沒有其他義軍部隊,我闖營主力又鞭長莫及,一旦小袁營開挖,我義軍退往洛陽的后路,就斷了啊…”李巖焦急無比,說話的語速比平常快了不少。
從一開始,李巖就有一種強烈的預感,對面的朱家太子一定有自己沒有想到的后招,因此當王泗押著王瑀,急急趕到軍中,向他匯報情況,無意中提起小袁營的狀況,他先是一驚,結合這幾天的情報,稍微一想,立刻就明白了事情的可怕之處朱家太子已經策反了袁時中,小袁營就是朱家太子的后招,一旦闖營向中牟縣撤退,必然會被小袁營挖掘的壕溝阻絕。官軍在后追擊,闖營不但會敗,甚至有可能會全軍覆沒!
想明白朱家太子的這個毒計,李巖額頭瞬間就冒出了冷汗,顧不上軍中的規矩,急急來見李自成。
聽完李巖所說,李自成握馬鞭的手,一下就攥緊了,但猶自不想相信,問道:“只憑小袁營不符合常理的扎營,你就認為他們投靠了朝廷嗎?”
“當然不是。”
李巖繼續道:“屬下在小袁營安置有眼線,但小袁營不符合常理的行為,他們卻沒有向我匯報,昨日他們送來的密報還說小袁營一切正常,可長形營寨,前后又挖掘深壕,又怎能算是正常?唯一合理的解釋,他們已經被小袁營發現并控制了,不得不按照小袁營的意思,向我匯報假情報…”
李自成臉色漸漸鐵青。一瞬間,嗚嗚的號角、咚咚的戰鼓和那震天的喊殺聲,在他耳朵里好像也變得輕飄了起來。
對李巖的判斷,他已然是相信了。
李巖不是一個信口開河之人,沒有堅實的證據和肯定的判斷,他絕不敢這么說,再者,袁時中本就不是一個意志堅定的反賊,和闖營一直都有格格不入的感覺,李自成一直對他有所提防,若不是小袁營在開封攻城戰中表現出了相當的忠心和英勇,李自成是絕對不會同意將他們安置在中牟縣的。
現在看來,一切都是小袁營的表演。
中牟縣不止是后方,更是闖營的退路,如果小袁營真的叛變,并且挖掘壕溝,加上對面的朱家天子,側面的楊文岳和丁啟睿,闖營等于是陷入了被四面包圍的死地。
但后悔也來不及了。
李自成雖不是雄才大略,但卻也是一代梟雄,自己做過的事和做出的決定,從來就不會怨天尤人。
只向前,不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