闖營軍議,除非是李自成問,否則曹汝才從不輕易說話,他是客,深知為客之禮。
見李自成問,羅汝才面無表情的點頭:“正應該如此。”
這些日子連續猛攻開封,他曹營損失不小,但闖營對他曹營的補給,卻沒有剛開始那么積極了,因此他心中頗為不滿。
李自成知道羅汝才的不滿,但沒有辦法,因為闖營實在是拿不出更多的軍需糧草供給曹營了。
“宋先生,我軍是否有戰機,卜一下吧。”李自成看向身穿道袍的宋獻策。
宋獻策在一般情況下,不干涉闖營的軍事決策,只做最后的占卜,聞李自成之言,他立刻起身,從懷中摸出一個烏龜殼,放入五枚銅錢,瞇著眼睛搖晃了幾下,將銅錢倒出,用手指摸了摸,又掐著指節算了算,面露喜色的說道:“大吉啊!此戰我義軍必勝!”
“好!”
李自成從椅子里一躍而起。開始調派人馬。
今夜悄悄整軍,明日清晨卯時,全軍從開封城下悄然撤退,不給開封守軍察覺的機會。大軍分成三部分:李自成親率大部分精銳包括羅汝成的人馬,開往朱仙鎮往西十五里之處,占據一個叫柳莊的村子,設置為老營所在地,再沿河架起炮臺,扎下營寨,構筑防御工事,控制賈魯河上游。
小部分精銳由大將袁宗第帶領,今夜半夜出發,直撲朱仙鎮,搶先占據這個戰略要地。
為了迷惑官軍,使官軍向朱仙鎮進軍,李自成事先并沒有在朱仙鎮派駐防守人馬,現在的朱仙鎮就是一個空鎮子,誰先搶奪到,誰就占據了優勢。
最后剩下的一部分將士由高一功帶領,暫時固守閻李寨,保護老營家眷,同時也是防備開封守軍從城中出擊,和朱仙鎮的官軍相互配合。
分派完畢,眾將都是領命。李自成將袁宗第叫到面前,小聲叮囑:“綿之,你占了朱仙鎮之后,要立刻構筑工事,防止官軍搶攻。另外,在官軍主力到達之前,你不可豎旗,不可大聲喧嘩,你要悄無聲息的占據朱仙鎮,切不可被官軍提前察覺,不然官軍說不定會改變策略,中途向陳留進發,那樣咱們的計策就失敗了。”
袁宗第字綿之。
闖營糧草只剩一個多月,如果官軍改變主意,開到陳留,和闖營長期對峙,最后的結果,必然是闖營糧盡而退,如果官軍順勢追殺,說不得闖營就會大敗,所以李自成絕不能讓那種情況發生。他必須在朱仙鎮,利用水源的優勢,逼迫官軍撤退,然后他才有追擊取勝的機會。
古代戰爭,怕是并不是進攻,而是后撤。
著名的淝水之戰,后秦兵強馬壯,投鞭斷流,但只因為微微后撤了一下,有人就喊秦兵敗了,隨即一傳十十傳百,后方不知道前方的實際情況,幾十萬大軍登時就亂了陣腳,人人都想要奪路逃走,結果是誰也逃不走,不等東晉追殺,自相殘踏就敗了。后秦也因此一蹶不振,不久就滅國。
作為多年的老流賊,李自成經驗豐富,他清楚的知道,不論己方還是官軍,都是打順風仗的好手,一旦遇上挫折,稍有退敗,一場小敗說不定就會演變成一場無法抑制的大災難。
尤其官軍分屬好幾個部分,各部之間缺乏基本的配合和信任,即使是朱家太子親自坐鎮,怕也是不能彌合。而這正他可以利用的。
袁宗第得令要走,李自成忽然想起了什么,拉住他說道:“李過在陳留,額已經令他撤回來了,你要注意接應他。”
李自成的策略,乃是固守朱仙鎮,以朱仙鎮為橋頭堡,以柳莊為中心,和官軍對峙,然后再斷絕官軍的水源,令官軍不戰自退,隨后他再掩殺沒有糧食,人可以堅持三天,但如果沒有水,人連一天都堅持不了,官軍十幾萬大軍加上牲畜的飲水問題,短時間之內,可不是掘井就能解決的。
“是。”
袁宗第轉身走了。
望著袁宗第的背影,李自成躊躇滿志。
能否擊敗官軍,奠定中原勝局,就在此一舉了。
“軍師,你覺得可還有遺漏之處?”李自成并非一個狂妄自大之輩,雖然計劃已經夠嚴實了,但他還是向牛金星請教。
牛金星搖頭笑道:“闖帥用兵如神,有韓信之能,屬下以為,除非那朱家太子是神仙,否則他必敗無疑!”
李自成哈哈笑一下,雖然知道牛金星在拍馬屁,平生他也最討厭拍馬屁的人,不過牛金星說話自然,馬屁拍的極其舒服,令他生不出討厭之感。笑了幾聲,李自成臉色一沉,忽然又道:“聽說崇禎皇帝穿著補丁,御膳一頓不過四個菜,咸菜、雪里紅(豆腐)是他的最愛,比起那幫貪官污吏吃的差遠了,所以額對崇禎皇帝并沒有太大的惡意,他是皇帝,額是草民,額拉人造反,不過就是想活下去而已。如果額抓到了朱家太子,額一定不會傷害他,額會放他回去,請他告訴他爹,只要崇禎皇帝封額為陜西王,將陜西地界都封給額,給額一百萬兩銀子,準額在陜西立國,額就不再造他的反。”
“…”牛金星笑的有點尷尬。李自成這樣的條件,崇禎帝怎么可能答應?
李自成收回遐想,忽然又道:“額闖營現在最大的隱憂并非是沒有攻下開封,而是另有其他。軍師知道是什么嗎?”
牛金星小聲回答:“闖帥是說糧草?”
李自成搖頭:“我軍糧草還有一個多月,足夠大敗官軍了。”
“闖帥是說…曹營?”牛金星壓低聲音。
李自成不說話,但表情卻是默認了。
雖然羅汝才配合李自成攻打開封城,但隨著開封城久攻不下,糧草不濟,曹營軍心動搖,同床異夢的心態也越來越明顯,李自成心知肚明,所以在分派兵馬之時,才要將曹營主力帶在身邊,防備羅汝才忽然帶著曹營離開他。
“屬下明白了,曹營那幾個人,屬下正在積極聯絡,假以時日,一定能為我闖營所用。如果曹營有什么動靜,他們也會立刻匯報給我。”牛金星道。
李自成點頭:“那就好。”
“闖帥,這么提心吊膽也不是一個事,曹營的大禍害,終究是要去除啊。”牛金星察言觀色的道。
所謂的禍害,指的就是羅汝才本人。
曹營之中,很多將領都和闖營中人打成一片,基本已經把自己當成了闖營人了,但羅汝才本人和他的心腹,卻一直都在提防闖營。
李自成面無表情的搖頭:“還不到時候。”打個哈欠:“額去睡了,令劉芳亮和白鳴鶴盯著曹營,明天天亮拔營之時,額可不想看到什么意外。”
曹營。
羅汝才本人回到帥帳之中,臉色陰沉,召集心腹大將楊承祖和親信謀士山東人元珪,密議了很久。
離著羅汝才的帥帳不遠處的一座小帳前,一個身材不高,很是纖細,但臉蛋卻漆黑的黑衣人冷冷掃了一眼羅汝才的帥帳,然后轉身進入身后的小帳。
小帳里,一個頭發花白、滿臉滄桑的中年人正在燈光下修補甲胄,不是扎甲和鐵鱗甲,而是一具精巧的鎖子甲。黑衣人進帳時,他正好將鎖子甲的最后一環修補好,臉上露出滿意的微笑。
“黎叔,你果然猜對了,營中亂糟糟的都在整理行裝,李自成怕真是要從開封撤退了。”黑衣人道,說話間,又露出了她雪白整齊,貝殼一般的美齒。
黎叔將鎖子甲放到燈光之下,仔細觀察,口中道:“堅城難下,官軍援兵又在咫尺,除了撤退,李自成沒有第二個選擇。”
“這豈非正是我們的機會?”黑衣人興奮的道:“拔營混亂之時,曹營說不得可以趁亂而走!”
黎叔放下手里的鎖子甲,搖頭:“哪有那么簡單?曹營可有十萬人,十萬人行動,可是有大動靜的,再者,你沒瞧見闖營的劉芳亮和白鳴鶴分明駐扎在曹營的兩邊嘛,曹營要想脫離闖營,非把他們兩營擊破不可。曹營軍中將領多向著闖營,你覺得,曹帥敢向闖營攻擊嗎?”
黑衣人恨恨地咬著紅唇:“哼,曹帥原也是叱詫風云之人,現今怎么這般窩囊?”
“上賊船容易,下賊船難啊。既然跟闖營合在了一起,李自成又豈會讓他輕易離開?”黎叔輕輕嘆。
“那我們怎么辦呀?難道要跟著曹營撤到陜西嗎?”黑衣人不滿。
黎叔淡淡笑:“放心,李自成絕不會往陜西撤的。我瞧啊,怕是有大仗要打了。”
“哦。”一聽有大仗,黑衣人立刻就興奮了,明亮如星星一樣的大眼睛眨了兩下,一個輕步撲到黎叔身邊:“黎叔,你快告訴我,哪里有大仗?”
黎叔搖頭:“不知。不過我猜應該是官軍的援兵到了,所以李自成不得不從開封城下撤退。”
“你是說,朱家太子?”黑衣人問。
黎叔點頭。
黑衣人輕咬玉齒:“那太好了,我正好可以殺了他,為我死去的娘親報仇!”
經過一夜的準備,半夜之時,袁宗第率領的五千精兵率先出發,向朱仙鎮而去。而李自成率領的主力精銳將于天亮之后,拔營起行。
袁宗第的精銳出發之時,李自成還在帳中熟睡,雖然他是多年的老賊,身體強悍,但這些天在開封城下的焦灼,卻也讓他疲憊不堪,官軍兩路來援,讓他緊繃的心弦終于放松。因此這一覺睡得甚是香甜。
忽然,李自成被一陣嘈雜之聲驚醒。
“怎么回事?”
李自成本能的抓起長劍,翻身而起,一瞬間,他有一種被官軍劫營的恍惚感。
崇禎十年以前,所有流賊最害怕的一個官軍將領就是曹文詔。
常常在某個疲憊的深夜,當他們扎營入睡之后,曹文詔會率領官軍騎兵,神出鬼沒的冒出來,暗夜襲營,就像風一般的卷過,將他們殺一個措手不及,小股弱小的流賊,只一場夜襲就足以元氣大傷、潰不成軍,像是李自成張獻忠或者是羅汝才這種有底氣的老賊,在驚醒之后,想要聚陣而戰,但曹文詔的騎兵早已經穿營而過,消失在茫茫夜色中,留給他們的只有一地的尸體和狼藉。
曹文詔的戰術,屢試不爽,常常給流賊造成重大傷害。
崇禎十年,曹文詔戰死之后,流賊們夜營的噩夢才算是結束。
李自成曾經領教過好幾次,即使知道曹文詔已經死去,官軍再沒有人能復制曹文詔的戰術,但暗夜里猛然聽到喧嘩,還是讓他忍不住的回想到了過去,有一種膽戰心驚的感覺。
不是劫營,更不是曹文詔。
而是李巖風塵仆仆、一身是血的站在前帳中李自成還沒有醒,他親兵攔阻不讓他人打攪,李巖是硬闖進來的。
李自成吃了一驚:“李公子,這是怎么了?”
“闖帥!”李巖臉色凝重,氣喘吁吁:“事情怕是不妙,尉氏縣和通許縣之間,有大股官軍移動,此時正向朱仙鎮撲來!”
“你說什么?”李自成獨眼滿是震驚。
“從前天到昨天,尉氏縣通許縣南邊的情報傳遞就一直不太通暢,屬下覺得不對,就多派了人手前往,不想卻都是有去無回,于是昨日下午屬下親自帶人前往尉氏縣,不想剛到尉氏縣境內,就遭到了不明人物的襲擊。對方人數不多,有時三兩個,有時甚至只有一人,穿著打扮都是普通的百姓,但弓騎精良,神出鬼沒,幾個照面,屬下手下的親兵竟然就被射死了十幾個人,而我們連對方的衣角都沒有摸到!”李巖道。
李自成瞳孔收縮:“他們是…官軍的夜不收?”
李巖點頭:“是,官軍偵騎在尉氏縣出現,屬下以為,其后必有官軍大軍,于是冒險前行,果然,在黑夜之后,官軍精銳騎兵就在暗夜里出現,雖然沒打旗號,但屬下認為,對方應該是左良玉麾下的精銳!”
李自成臉色發白,拳頭一下就握緊了。
他忽然明白,官軍的兩路大軍可能都是疑兵,官軍真正的殺招怕是從尉氏縣潛行過來的這支部隊。尉氏縣的北面就是朱仙鎮,難道官軍是想要用奇兵搶奪朱仙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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