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流賊大軍圍困開封府,但開封城池堅固,武將文官早有準備,流賊雖有五十萬,但急切之間也難以攻下,所以朝廷的救兵不用太急切,用開封的堅城消磨流賊的銳氣,正是合適。待流賊疲憊時,可一戰破之。
李自成十分狡猾,從他攻打陳州商丘的戰略布置看,他儼然是在學習建虜攻打錦州時的做法,先斷絕開封周邊的援軍,令開封變成孤城,再對開封采取圍而不攻、久圍困死、圍點打援的戰法。
而朝廷要做的就是不能心急,不能重蹈錦州的錯誤,更不能在千里之外干涉前線的指揮這一點,太子在奏疏里說的很隱晦,但以崇禎帝的聰明,應該可以清楚察覺,朱慈烺能想象到,在看到這份奏疏后,父皇的心情一定不會太好,因為當初干預前線指揮,聲聲催促,要洪承疇盡速進兵,解圍錦州的,就是他崇禎帝啊。
太子直指這一點,頗不給父皇面子。
也就是自己兒子,如果是其他朝臣,崇禎帝肯定會記下這筆賬的。
朱慈烺最后說,京營只所以繞行山東,一來獲取臨清的軍糧,二來和左良玉楊文岳大軍匯合,避免被流賊個個擊破。
第三,雖然是代天出征,但他對左良玉和楊文岳虎大威等部的真實戰力尚沒有了解,在不知道具體戰力的情況下,無法在戰場上清楚使用,同時,左良玉等眾將對他這個年輕太子能否擔此重任,心中肯定也是懷疑的。在兵不知將,將不知兵的情況下,他根本無法在黃河北岸遙控指揮,只有親到軍中,肅立他帶天出征的威信之后,才能令左良玉虎大威等人拼力死戰。
第四,開封北面是黃河,一旦朝廷大軍擊潰闖賊,闖賊不能向北逃,只能向南或者向西逃,南面是湖廣,西面是陜西,南面廣大,如果只留左良玉部,恐難以堵截,因而才要將京營的兩萬將士也放在南面,如此才能將闖賊逼回陜西,免得和正在湖廣肆虐的張獻忠部合為一體,如果孫傳庭能從陜西出擊,前后夾擊,可一戰而定也。
離開京師的當日,朱慈烺就將奏疏送了上去,三天后,他收到了崇禎帝的旨意,只有一句話:開封危急,不可托大!
朱慈烺微微一笑,他知道,父皇對他的建議應該聽進去了,只不過父皇愛面子的性子不會承認,所以要用這種嚴厲的口氣表示。
這一次勛貴和不法商人籌集了所需的七十萬兩銀子,朝廷不必為軍餉發愁,只專心籌集大軍的糧草即可,加上“京惠商行”又提前從江南購買并運輸了一批糧食,朝廷壓力減輕不少,又有朱慈烺的奏疏提醒,相信父皇應該不會再像松錦之戰那么急躁了。
中軍帳內,一副河南地形圖懸掛正中,朱慈烺負手站立在地圖前,想著參謀司制定的作戰計劃,兵部侍郎吳甡站在他身邊,兩人小聲說話。
東宮典璽田守信和武襄左衛指揮使宗俊泰站在他二人身后。
而參謀司的三大參謀,李紀澤,劉子政和江啟臣加上張家玉和佟定方,還有駙馬都尉鞏永固,此時正在桌子前擺弄剛剛制作完成的“沙盤”。說是沙盤,其實是太子找了捏泥人的手藝人用沙、泥、蜂蠟、染料做成的一個大大的地形圖。河流、山脈、村莊、道路都清楚的展現。
初次見到沙盤,不但張家玉和佟定方,就是吳甡和三個老參謀也是贊嘆不已,他們跟隨督撫贊畫,從來都是指著地圖做分析,很多標識不甚清楚之處容易有疏漏,而且山的高度,水的寬度,難有直接的體驗,只能在心中揣測,但有了沙盤,一切就變的清楚,讓人有一種身臨其境、俯瞰大地的感覺。
不過此時幾個人擺弄的并不是河南地形圖,而是滄州東南海興和鹽山兩縣的地形圖。
擺弄的差不多了,佟定方走到太子身后:“殿下,準備好了。”
朱慈烺回身過來,仔細掃過沙盤上的各個標識,點頭:“召他們都進來吧。”
“是。”
很快,精武營主將吳襄,副將劉肇基,左柳營主將馬德仁,副將鐘兆林,三千營主將賀珍,神機營副將李順,被借調的副將馬進忠,加上十幾個千總,黑壓壓地在沙盤前站成四排。
“那么遠怎么能看清?都圍過來。”朱慈烺招手,等眾將站定,大帳靜寂下來之后,他向吳甡點頭,吳甡是兵部右侍郎,不但是他的軍師,也是此次的文官監軍兼京營協理。
吳甡先向太子拱手施禮,然后接過佟定方遞上的一根三尺長的軟木鞭,在手中一橫,目光嚴厲的環視眾將,聲音低沉不乏威嚴:“今日是京營出征后的第一次軍議,望諸將仔細傾聽,嚴格執行,但有懈怠者,必軍法從事!”
“是!!”眾將轟然答應。
吳甡手中的軟木鞭指向海興縣劉店鎮的位置,清了清嗓子道:“海興縣劉店鎮,此時正有一支大約三千人的流賊在聚集,賊首姓劉,綽號沒耳朵,自四年前起事以來,沒耳朵在海興縣鹽山縣等地流竄,為害甚巨,最遠甚至到過山東的慶元縣,是冀魯邊界最大的一股流賊,河北官軍追的緊,便跑到山東,山東官軍追的緊,便跑回河北,兩地都追的緊,便跑到海興東南的蘆葦蕩子里躲起來,兩地官軍幾次圍剿,竟然難以剿滅。京營新建,尚沒有實戰的經驗,太子殿下的意思,要在沒耳朵身上小試牛刀,你們看如何?”
原來,朱慈烺決定在滄州修整,除了大軍疲憊,不宜急行軍之外,還有另一個更重要的目的,那就是在滄州練兵。而滄州境內的這股流賊,就是最好的目標。
滄州靠近渤海,土地貧膺,災荒連年,歷來是一個戰亂頻繁、流賊起事不斷之地,尤其是崇禎年之后,滄州流賊此起彼伏,除了海興的沒耳朵,還有孟村的馬瘸子,南堡的劉大眼等,不過后幾人不是被官軍剿滅,就是流竄去了外地,如今仍在滄州境內的,就只剩下沒耳朵了,也因為如此,沒耳朵的勢力擴充極快,去年還只有一千多人,今年就變成三千了。
眾將都是點頭。
尤其幾個千總更是躍躍欲試。
“董朝甫!”吳甡看向千總的后方。
“在。”一個須發斑白但卻依然精神矍鑠,滿面紅光的老將跨步而出。
董朝甫崇禎二年就是薊州參將了,這些年拒不接受朝廷的應征,官身早已經被抹去,此次被太子起用,先授予把總,后斥候兵有功,朱慈烺不吝嗇,直接拔他為千總。
雖然是千總,但董朝甫手下只有一百斥候兵,此次大軍出行,他負責前行打探消息,以為大軍的耳目,三天前他就到了滄州,一番偵查之后,確定了沒耳朵的所在,一個時辰前,他剛剛回到軍中,風塵仆仆的,沒有穿盔甲,而是行腳商人的打扮。
“說說劉店鎮的情況吧。”吳甡道。
“是。”董朝甫走到沙盤前面,先向太子行禮,再雙手接過吳甡遞過來的軟木鞭,咳嗽一聲:“沒耳朵手下的流賊大約在三千人,其中約有一半是婦孺,真正有戰斗力的應在一千五百人左右,其中五百人是騎兵,這股流賊都是本地人,熟悉當地情況,稍有風吹草動,立刻就撒丫子撤退,”
只是一千五百人的流賊,京營足有兩萬多人,且火器充足,不說精銳的精武營,就是輔兵左柳營也能將之擊敗這是將領們最直接的想法,眼中忍不住就露出了輕松甚至是輕視的表情。
朱慈烺眼睛一掃,已經看出了眾人眼中的輕敵,不過卻不吱聲,他要看吳甡如何處置?
太子能看出的,久經歷練的吳甡當然也看出來了,他臉色一沉,環視眾將,聲音嚴峻的道:“流賊絕不可輕視。自崇禎二年之后,流賊四起,朝廷難以剿滅,你等知道原因何在嗎?”
無人回答,都等吳甡的解釋。
吳甡道:“本官以為有四,第一,各地衛所官軍操練廢弛,戰力低下,且空額嚴重,多的能有幾千人就不錯了,少的只有幾百人,這導致只要有幾百不滿之人,就可以在一地掀起叛亂。初時往往只有幾百,俄爾數千,俄爾數萬,倏忽之間,就變成了一支大軍。攻陷一地之后,則會裹挾更多百姓加入,如同滾雪球一般越滾越大。等朝廷開始重視,已經是尾大不掉了。”
“第二,流賊不生產,只搶劫,流賊所過之處十室九空,非十年不能恢復元氣,無法為朝廷上繳田賦。官軍圍剿流賊卻需要相當的糧餉,沒糧餉就無法養住人。流賊到處流竄,到處禍害,從陜西河南,現在又到湖廣四川,朝廷剿賊數年,財政愈加困難,流賊卻始終難滅。”
“第三,流賊戰術靈活,其主力多有馬匹,來去如風,稍有不對,立刻就會撤退,官軍疲于奔命,卻難以追蹤到流賊,即使有高明的將官,將流賊堵截在一地,但消滅的往往只是被脅迫的百姓,流賊主力卻乘馬投之夭夭,繼續禍害下一地。若不能消滅流賊頭領,將其斬草除根,就算是大獲全勝,殺賊十九,剩下的那一小點也很快就能死灰復燃。”
“第四,輕敵冒進。曹文詔是我朝猛將,但總喜歡精騎突進,騎兵突襲可以巧用,但不可常用,尤其是一軍主將更不可輕用。流賊戰力雖低,但人數眾多,一旦陷入流賊的大海,他們就是拖,也能把你拖死…”
朱慈烺點頭,對第三點他尤其贊同,流賊之所以叫“流賊”,正是因為他們擁有相當的馬匹,機動性極強。反觀官軍,除了關外的關寧鐵騎以外,所有軍隊都是以步兵為主,根本追不上流賊,無奈之下,楊嗣昌才想出了四正六隅,十面圍堵之策。
所以流賊的強,不在于賊,而在于流。
沒耳朵也是如此,僅僅三千人,但卻令滄州幾縣草木皆兵,幾次圍剿都沒有成功,還差點被沒耳朵帶人破壞了運河,加上松錦之戰后,朝廷兵力緊缺,官軍主力忙著剿滅李自成和張獻忠,對沒耳朵這樣的小流賊,實在是難以顧及。當地不多的官軍只能以防衛運河為主,無力剿匪,因此沒耳朵越發的猖獗,現在都敢光明正大的在市鎮里面停留了。
聽吳甡說完,眾將眼中的輕視都退去幾分官軍雖多,但流賊熟悉地形,京營大軍出動,如果讓沒耳朵跑了,不但是出師不利,也必然會大大地墜了太子殿下的英名。
“所以諸君一定要小心了,但有疏忽大意,貽誤戰機,壞我京營名聲者,軍法絕不輕饒!”吳甡聲音里帶著殺氣。
“是。”眾將再次答應。
這一次人人凜然,再沒有任何輕敵之意了。
“董朝甫,你繼續說。”吳甡將話語權交還給董朝甫。
董朝甫手中的軟木鞭連點:“劉店鎮距離滄州一百三十里,原本是一個兩千人的鎮子,現在只一千人不到了,不過卻依然是海興東南最繁忙的鎮子,沒耳朵是昨日夜里到劉店鎮的,照他過往的習慣,他會在劉店鎮停留兩到三天,然后就會劫掠糧草而去,也就是說,最遲后天早上他就會離開劉店鎮。”
帳內靜寂。
眾將都在思索。
現在是黃昏,留給官軍剿滅的時間只有一天一夜的時間。
“諸將以為此戰應該怎么打?”吳甡環視眾人。
敵情已明,請諸將發言探討戰術,這是朱慈烺交代吳甡的結果,不然他才不會問呢。在他看來,直接將參謀司的計劃拿出來即可,何必浪費時間?但朱慈烺卻認為,每一場戰斗都應該集思廣益,擇善而行。即便是千總把總之中說不定也埋藏著尚未被發現的將才呢,何況縱使沒有人能提出高明的戰略,只這種將戰場利弊分析清楚的討論就對將官未來的成長有莫大的幫助和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