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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悲慘世界

  小販佇立在街邊,怔怔的望著遠去的人群,等到人群停留在一家門口時,他長嘆一口氣。

  “認識的人?”忽然,耳旁傳來一道聲音,小販嚇得一跳,轉過頭,看到兩個好看的人兒。

  男的英俊,女的美貌,皮膚白凈,穿著他認不出的好布制作的精美衣裳,一雙手上一個繭子都沒有。

  縣令家的小姐的氣質都比不上眼前這兩位。

  連忙學著街頭孔書生的模樣作揖行禮,這才回話:“我與他們是街坊鄰居。”

  孟河笑了笑:“我觀你神態,應不止這般關系吧。”

  小販臉色一白,“這…這…那…”支支吾吾良久,他長長一嘆:“我與他們一起到牡丹縣跑商,歸來時遇到了劫匪,我逃脫了,他們卻…唉!”

  “原來如此。”孟河陪著他感嘆,忽然又問了一句,“你可記得你是怎么逃脫的?”

  小販左肩擔著貨物有些累了,換了一個肩膀,里面的東西微微晃蕩,發出略微清脆的聲音。

  張楚楚低頭看過去,貨物都是些小玩具,撥浪鼓、狐貍面具、木劍等等。

  小販道:“怎能不記得呢,劫匪劫道,大家四下逃走,我往林子里一鉆,踩中一個坑,摔了進去,上面的泥土跟著掉下來,把我給埋住了,沒讓劫匪發現,等到天黑了,我才敢爬出來,趁夜逃走了。”

  孟河聞言,嘆氣道:“那你可真是運氣好啊。”

  小販不明白孟河為什么要嘆氣,笑了一下:“當然,算命的瞎道人說了,我今年有一劫,度過了這一劫,我能活到古稀。”

  “七十歲的話,”小販臉上露出憧憬的笑容,“我就能看著文兒長大,看著他娶親生子,還能看著孫兒長大,看著孫兒娶妻生子,說不定還能看著曾孫長大。”

  孟河一怔,張了張嘴,原本想說出的話咽下了喉嚨。

  “這位公子,這位小姐,時辰不早了,小的要趕著賣貨尋明日的飯錢。”小販抱歉道。

  “那我買個這個吧,多少錢?”張楚楚從貨物中挑出一個撥浪鼓,鼓的兩面刻下了文武的圖案。

  “十文錢一個,我家文兒也最喜歡這個圖案的撥浪鼓,他總是指著文的那面笑。大家都說,這小子以后要考科舉,當文官。”小販笑呵呵說道,收下十文錢,小心地放進兜里,系好兜袋口的繩子。

  隨后小販與兩人告別,捶了捶肩,重新挑起膽子,吆喝著遠處,兩腳穿著草鞋,凍得發紅,卻步履穩健。

  孟河目送他遠去,轉頭看向張楚楚手中的撥浪鼓,哪是撥浪鼓,分明是一條干枯的樹葉。

  “外面那兩個公子哥和小姐真奇怪,跑到地上撿了一根枯樹枝。”

  “有錢人的癖好,真怪。”

  張楚楚疑惑問道:“其他人根本看不見他,他就不會覺得奇怪么?”

  孟河搖了搖頭:“枯樹枝是撥浪鼓,愧樹葉是狐貍面具,在他的視野中,一切皆都與我們看到的不一樣,我們剛才也不過是看到了他的視野。你看見其他人看不見他,但他卻看見其他人都做出了相應的回應。”

  兩人回到飯館,點了幾道菜肴和點心,慢慢品嘗。

  黃昏時分,小販又路過了窗外,孟河望過去,他的挑子已經空了大半,懷中的錢兜鼓囊了許多。

  兩人付了飯錢,跟了上去。

  小販來到了一處破敗小院外,門口貼滿了白布,兩旁也擺上了花圈,正中央還放著一個盆子,盆子里全身灰燼,依稀能看到少許未燒干凈的紙錢。

  但小販的視野不是這樣,小院雖然破敗,但門口被打掃地很干凈,他掏出鑰匙,對準鎖芯,嘎吱的摩擦聲傳開。

  隔壁,一對夫婦對視一眼,不禁抱緊了彼此。

  “相公,老孫家有點不干凈啊,這些天老有動靜。”

  “明天咱們和大伙商量一下,請一個大師來看看。”

  “嗯…”

  老孫家。

  “文兒,爹爹回來了,你猜爹爹給你買了什么?”老孫放下擔子,從懷里取出一支毛筆,偷偷背在身后,朝著屋里大喊。

  “爹爹回來了。”屋里傳來興奮的喊聲,一個五六歲模樣的孩童蹦蹦跳跳出來。

  張楚楚瞪大了眼睛,孩童是孩童,但那不是鮮活的活人,而是一具發臭的孩童尸體。

  她忽然想起在客棧聽到過的談話。

  “最慘的還是老孫家,娃兒不小心吃了藥耗子的砒霜,送到醫館已經晚了,人沒救回來,婦人受不了,瘋了,投河了,撈上來時已經沒氣了,大家都擔心老孫回來受不受得了,誰曾想,他也回不來了。”

  “一家人,短短半個多月,這兒死一個,那兒死一個,太慘了。”

  “這該死的世道啊!”

  “我還聽說,娃兒的墳被野狗刨開了,大伙找了半天,啥都沒找到,不知道被拖到那個角落給啃食干凈了。”

  “孫家娃兒一直很乖,死之前,還一直嘟囔著,爹爹,爹爹呢,我要等爹爹回來。可憐的娃兒。”

  “馬兒坡那群殺千刀的劫匪太雞賊了,官府稍有動靜,或者跑商的人多一點,就躲到深山不出來。”

  “唉!”

  張楚楚心中五味成雜,久久不能言,原來這家中,沒一個活人,彼此都死了,可彼此都放不下,又活了過來。

  父親魂穿數十里,賣貨買筆給孩子,孩子起尸刨墳,只為回到家里等父親回家。

  孟河道:“其實他們本來看到的都是虛幻的彼此,父親看到的是記憶營造出的文兒,孩子看到的是幻想歸來的父親,可思念讓兩人的虛幻緊密結合在一起,他們方才看到了真正的彼此。”

  就像其他人看不見老孫,他的兒子也是看不見他的,他看見的只是他自己覺得該看見的。

  同理,他的兒子也是如此。

  但這個真正的彼此,卻不是真實的彼此,父親看到的是完好無損頭發又長長了一點的乖巧兒子,兒子看見的是風塵仆仆滿臉風霜卻面帶笑意的父親。

  他們都以為對方還活著。

  正是因為認為對方還活著,他們才有活下去的執念,才能夠死而復生,出現在對方面前。

  我因你而活,你因我而活,形成脆弱的循環,只要外人稍微點明一下,這個循環就將破碎。

大熊貓文學    出門便是蘭若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