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一陣風聲,窗戶“轟”地一聲砸了過來。白珞抬起頭望向窗外,只不過短短一瞬原本晴空萬里的雁門關忽然就變了顏色。空中頓時黑云密布,飛沙走石。
小虎在門外叩了叩門:“客官,黑風來了,這天氣出不了關了。得多耽擱幾天。勞您把窗戶關好了。小的這就去關上店門。”
白珞手里捧著酒杯,掃了泡在浴桶中的陸玉寶一眼。郁壘已經用鮮血為他治療,他卻仍然一點好轉的跡象都沒有。白珞嘆道:“多耽擱幾日就多幾日吧。”
小虎也不耽擱,趕緊去將門板裝上。剛剛裝到最后一塊,忽然門縫里伸進一只手來。小虎愣了一愣,扒著門縫往外看,見姜九疑用衣領掩著口鼻站在門口。
小虎趕緊將門板挪開:“哎喲,公子,您算是回來得是時候了。否則還得等著黑風過了才能去找您呢。那您可就受累了。”
姜九疑皺著眉頭,一只手將自己的包袱挪到身前,側身從門外擠了進來。他一頭一臉的黃沙,就連眉毛和睫羽上也沾了沙。
小虎關好門,趕緊給姜九疑倒了一碗熱水來:“這黑風一起天就涼了。公子您先喝碗水。”
姜九疑剛把水端在手里,門外又是一陣拍門聲。
小虎苦笑著說道:“今兒黑風來了,反而還熱鬧了。公子我把壺放在這,您多喝兩碗。”說罷趕緊著去開門去。當黑風的門板要比普通門板厚不少,挪騰一次十分費力,小虎累得后背都出了汗。
門一開,鉆進一個戴著斗笠的男人來。那男人身形消瘦修長,腰間懸了兩柄彎刀。
白珞余光瞥見那雙彎刀就從房中走到了走廊邊上來。
那剛走進來的男人感覺有人在注視著他。他揭下斗笠一抬頭見到白珞頓時一愣,下意識地就要拱手致禮。白珞伸出手輕輕向下壓了壓。他才收回了手。
這男子正是沐云七子中的蕭孤蓬。他人如其名應了個“孤”字,性格也孤僻一些,時常獨來獨往。除去與其他六人同去四方齋那次,幾乎都是他獨自一人在行走江湖。
蕭孤蓬找了個位置坐下。那屋里還有另外兩個人,正是那山匪樣的兩個人。方才與姜九疑快要打起來的那人早早的回了房里。
那兩人一個國字臉,一個棗核臉,兩人模樣丑陋,一雙眼睛也極小。但那眼神可犀利得很,上上下下打量了蕭孤蓬好幾次,也不知心里在想著什么。
白珞自二樓緩緩走下,在蕭孤蓬的桌子旁坐下。蕭孤蓬低聲道:“見過…”
白珞擺擺手:“我不過是姓白的一個姑娘而已,蕭三宗主不必多禮。”
蕭孤蓬淡淡一笑:“那白姑娘也稱我一聲蕭三便是。”
白珞:“你為何會來雁門關?”
蕭孤蓬斜著眼看了看身后兩個人輕聲道:“為追查一事而來,沒想到在此碰到了白姑娘。”
身后那棗核臉站了起來,向著廂房走去。他一邊走一邊粗魯地喊道:“邢老二!你在里面磨蹭什么呢?!又沒個女人,自己一個人還這么慢?”
那棗核臉在門上拍了一拍,那紙糊的窗戶里,見一個人影在屋里晃來晃去。棗核臉露出一個猥瑣的笑來:“你快著些,我們還有正事呢。”
棗核臉用他臟污的衣袖在鼻子下擦了擦走回了廳中對國字臉說道:“大哥,這邢老兒屬狗的,又發情了。”
邢老大露出一個牙酸的表情:“真他娘的會挑時候。”
邢老大又偷偷看了白珞他們一眼。
白珞有些忍無可忍地蹙起了眉頭。這三個人當真是把“我是壞人”這四個字寫在了臉上。如果不是因為還有昏迷不醒的陸玉寶和半人半貍的司澗,白珞真想將這三人綁起來吊外面樹上去,省得礙了自己的眼。
蕭孤蓬壓低了聲音問道:“郁公子是不是也在此?我在來的路上遇到了大哥和七弟,聽他們講了歷城發生的事情。最近中原不太平,郁公子在外虛得小心些。”
白珞風輕云淡地笑了笑:“知道。”
蕭孤蓬看著白珞,欲言又止了幾次,終于說道:“白姑娘今日也先不要回中原吧。”
白珞眉頭抬了抬:“我也知道。”
蕭孤蓬有些詫異地看著白珞:“白姑娘你…”
他話還未說完,便聽見廂房中傳來一身尖叫:“二哥!”
白珞與蕭孤蓬對視一眼就往廂房走去。郁壘與趙猙也自二層走了出來。趙猙正想下樓看著究竟,就被郁壘攔了下來:“我們就在這里。這點小事交給白燃犀就好。”
白珞與蕭孤蓬走向廂房,只見那廂房中邢老二沒了影子,只剩下一層皮。
國字臉的邢老大和棗核臉的邢老三都呆立在屋門前。那屋子的地上軟塌塌的一張人皮,赫然就是邢老二的模樣。
“老二!”
“二哥!”
邢老大和邢老三同時喊道。就好似多喊兩聲就能讓邢老二那張皮子站起來似的。
“黑風神!”小虎驚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是黑風神!”
白珞在腦海中搜索了一下,確定自己手底下沒有哪個孽障敢打著風神的名頭。白珞回頭看著小虎疑惑道:“那是個什么東西?”
話音一出,小虎趕緊向著西方“咚咚”地磕了兩個響頭:“這位姑娘可不能這樣說話,要遭報應的!這黑風是關外來的。是老天爺發怒了,黑風神挑了祭品走。”
白珞耐心地向小虎解釋道:“這世上沒有哪個神姓黑,也沒有什么掌管黑風的神。另外要挑祭品也不挑這么丑的。”
郁壘站在二層,聽見白珞這話,忍俊不禁地笑了笑。屋里趙猙驚恐地看著郁壘,這萬年冰凍臉的圣尊居然還會笑的?
郁壘余光瞥見趙猙看著他,趕緊收起了笑容。
白珞這話落在郁壘、蕭孤蓬耳朵里覺得好笑,但小虎駭得眼睛都瞪圓了,只覺得自己脖頸都涼了,頭上似懸了一柄刀斧。
小虎忙慌慌地說道:“這位客官慎言,慎言。”
那邢老三赤紅著眼睛撲了過來,原想將一把拽住白珞的衣領將她提起來的。卻不想邢老三撲到近前,也沒看見白珞動,白珞就移了位置,他自己摔得好不狼狽。
白珞盯著邢老三臟污的衣袖,眼中的嫌棄絲毫不加掩飾。
邢老三這一摔,似是把自己摔清醒了。他驀地站了起來:“什么獻祭?老子從來不信這個,邢老二是被人害了。”邢老三狀似瘋癲地看著面前的幾人,手指挨個指向白珞、姜九疑、蕭孤蓬與小虎:“是你們,是你們中的一個害了邢老二。”
邢老三一把將姜九疑拎了起來。姜九疑雙手放在自己的包袱上,一時不防竟然真被邢老三給拎了起來。邢老三怒瞪著姜九疑,說話時唾沫都噴到了姜九疑的臉上:“是你?是你殺了邢老二!”
邢老三拽著姜九疑一晃,晃得他的粗布包里的東西都落了出來。姜九疑的包袱亂得很,從里面掉出幾張黃紙來。一個木偶娃娃也從他的包袱中露出頭來。
姜九疑把黃紙撿起來裝進兜里,把粗布包關上一把甩開邢老三:“你發什么瘋?”
姜九疑雖然看上去只是個半大孩子,但也是活了幾百歲的神族。姜九疑這時動了真怒,一掌將邢老三推得飛了出去,“哐當”一聲砸在廂房的墻上。
邢老三忍著痛站起來,指著姜九疑罵道:“今天早上就是你與邢老二吵架的,你還說要給邢老二一個教訓,不是你是誰?”
姜九疑到底是少年,被人冤枉氣得眼眶都紅了。
邢老三不依不饒道:“今早上你和邢老二吵完架你就出去了。邢老二也獨自回了房。一定是你中途折回來殺了邢老二!你若不是一直在客棧附近,怎么會黑風一來這么快就回來了!”
邢老三越來越確定姜九疑就是殺人兇手:“對,只有你了,除了你其他人都在客棧里。不對,還有你!”邢老三指著蕭孤蓬說道:“你也是后面來的。但你與邢老二沒有過節啊!”
邢老三似乎魔障了似的,又轉回頭來盯著姜九疑:“對,就是你,只有你!”
姜九疑氣得胸口一起一伏,他被人冤枉卻有辯駁不得。周圍的人只要是看著他的,都好似相信了邢老三的話。那些眼神中帶著猜忌、帶著疏離、帶著嘲諷,他眼中漸漸有了殺意。
“不是他。”白珞淡淡說道。
姜九疑愕然地看著白珞。
邢老三發狂似的嘶吼道:“你憑什么說不是他?不是他還有誰?”
白珞理所當然地說道:“因為他是我的朋友,我信他。”
姜九疑近乎失神地看著白珞。
邢老三仍舊不依不饒道:“那是誰害了邢老二?”忽然之間,他背脊一僵,僵硬地轉過頭看向二層,對上了郁壘一雙帶著涼意的雙眸。
邢老三下意識地向邢老大靠近了一步:“不對,你們是一伙的。是你們殺了邢老二。你們…你們…與魔族是一伙的。”
白珞淡道:“若是我們要殺你,不必廢這些功夫。”白珞看著邢老三的目光變得狠戾,那雙紺碧色的雙眸里好似沒有一絲正氣一般,滿是邪氣:“我此刻要你性命,你便活不到下一刻。”
邢老三膝蓋一軟,撐著墻壁才沒有跌坐下去:“你想干什么。”
白珞道:“這丑八怪不是我們殺的。反正現在有黑風出不去,不如我就幫你找找真兇好了。”
姜九疑好似被冤枉之后還沒緩過來似的。他失神地轉身走回了廂房,哐啷一聲將廂房的門關上了,還落了鎖。
郁壘皺眉看著姜九疑。白珞也頗有些疑惑。姜輕寒這異母同胞的弟弟可與姜輕寒的性子差太遠了。
姜九疑將門窗全部關上,跌坐在角落里。他不敢叫出聲,只能用力捂著自己的嘴巴。但他臉上的恐懼卻透過指縫和圓睜的眼睛露了出來。
他抱著包袱蜷縮在角落里。邢老三冤枉那些他的話在他耳邊繞著有如蚊蠅。亦如五年前的昆侖懸圃,姜濂道下葬的那一日。
那一日,姜輕寒未曾回昆侖。
他獨自一人扛著姜濂道的棺槨入了昆侖神仙冢。原本昆侖仙尊入葬神仙冢是有一番儀典的。但因為開天印一事,姜濂道什么都沒有。
姜濂道與風千洐不一樣。伏羲的將士總還有些忠心的。但姜濂道求仙問道數千年養過的死士極少,唯有的那些都死在了五城十二樓。
他一個人扛著棺槨走在上神仙冢的山路上。他從不知道昆侖竟會有這樣難走的一條路。上神仙冢的山路上滿是泥濘,他只能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他咬著牙,抬著棺。無論姜濂道曾經做了什么事,他至少應得一份體面。
他一直以為,姜濂道的罪會與他的棺槨一并埋入神仙冢。
直到山道上一個人走到他面前朝他吐了一口唾沫。
那人直愣愣地走過來,走到近處,將那口唾沫吐到了他的臉上。
姜九疑愣住,怔愕地看著眼前的人,只能依稀記得那人是神農氏的天將。
那天將鄙夷地看著姜九疑,一言不發地走了。姜九疑渾身發抖,整個人似被冰水當頭澆下。但這一切遠遠沒完,那天將身后還站著許多人。他們一個一個走來向著姜九疑重重吐出一口唾沫。
“叛徒!”
“小畜生!”
“狼子野心!”
姜九疑肩上的棺槨原本就極重。此時更是覺得無法承受,他的雙腿陷入泥地里,冰冷的淤泥漫過他的腳踝。他好似要陷入深淵之中,但這些人卻又不肯輕易放過他,甚至不愿給他一個痛快。他們要緩緩地吞噬他,要將所有的債都算在他的頭上。
姜九疑喃喃道:“我…我沒有…”
那些人罵道:“你日日跟著你爹在一起,你會不知道你爹在做什么?”
“如果不是你們,怎么會有那么多無辜的人喪命?五城十二樓都變成什么樣了?”
姜九疑雙腿發著抖低下頭,艱難地抬起腿向著神仙冢一步一步行去。他努力不去聽那些謾罵。但那些話語每一個字都鉆進了他的耳朵,刻在了他的骨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