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下,薛惑懶洋洋地用手肘支著地,躺在小吊腳樓的陽臺上,一襲粉衫就那樣松松垮垮地從欄桿上垂了下來伴著小竹林的微風輕輕飄蕩。
薛惑漫不經心地抬起一條腿,放在姜輕寒的膝蓋上:“還是這樣的日子舒服啊。怎么這世上就有這么喜歡興風作浪的人呢?喝喝小酒,賞賞月難道不自在么?”
姜輕寒剝了一個筍尖遞給薛惑:“要人人都像你這樣想,天下就太平了!”
薛惑瞇著桃花眼看著姜輕寒:“我說神農少主,你從來沒有因為自己壽數有限而有遺憾嗎?”
姜輕寒放下手中的筍尖輕輕一笑:“說實話以前遺憾過。但后來看過許多事情,反而不覺得有限的生命是件令人值得遺憾的事情。你看元蒼術,他雖然從來不說。但其實自從他殺了元秦艽之后便一直在后悔、自責。以至于到后來他的脾氣都那么奇怪。終日里都在與自己較著勁,折磨著自己。我是看著元蒼術慢慢變成這樣的。那個時候我就覺得幸好他的生命是有限的。”
薛惑桃花眼一挑:“要是這昆侖的人,人人都像你這樣想,天下就太平了。”
葉冥苦笑道:“只不過姜輕寒是游歷人間才有了這番感悟。這昆侖不知人間疾苦的上神們有幾個也能這樣想就不可而知了。白燃犀我還是覺得你此舉太過冒險。至少應當拿回金靈珠了再說。”
白珞搖搖頭:“我們在明敵人在暗,這樣永遠沒有勝算。何況恐怕妘彤就是巫月姬這件事他也應當知曉。否則他不會不去東海。他用陰謀,我們便用陽謀,總能把那只鬼給捉出來。”
葉冥無奈道:“你啊,從來都是這樣喜歡硬碰硬。”
白珞輕輕一笑:“我相信這世上仍有中正之人。”
葉冥輕輕舉了舉杯:“我陪你。”
白珞也晃了晃手里的酒壇子,拎起酒壇子就放到了自己嘴邊。忽然之間,白珞拎著酒壇的手一頓。一條極細的裂紋自酒壇邊緣碎裂開來,酒沿著裂紋一滴一滴滴落在地上。隨即那酒越來越急地滴落了下來,似急雨一般打在地上。
“啪”地一聲,白珞手中的酒壇在她手中碎去。
旋即,小吊腳樓震動起來,整座竹林里的竹子簌簌發著抖,竹林里一群銀麂驚得四散而逃。
大地之下,野獸的低鳴穿透千尺深的巖石,自下而上,直沖上樹梢。
不僅僅是野獸的低鳴,還有嬰兒的啼哭,似戰鼓般急急的鼓聲,似石頭落在巖石上“咯咯咯”的響聲…
詭異的、恐怖的、兇猛的各種各樣的聲音皆從地底傳了過來。
白珞:“是昆侖墟!”
白燃犀驀地站了起來一掀衣袍自小竹樓里一躍而下。
姜輕寒的膝頭一輕,空中忽然多了一只黑色的巨龍猛地朝昆侖墟飛了過去。
昆侖墟仍似以前一樣,黑色的巖石向下延伸至深不可測的地底。
若是尋常人的目力確實看不見,但白珞一趕到昆侖墟邊上便倒吸一口冷氣:“是梼杌!”
“什么?”薛惑驚愕地看著昆侖墟,臉色難看得很:“葉光紀,你幫白珞寫書的時候,是怎么評價梼杌的?”
葉冥淡道:“好斗,至死不卻。”
“至死不卻?”白珞冷冷一笑:“葉光紀,你的書該改改了。至死不卻還被我抓進昆侖墟關了這么些年?當初我能把那畜生關進昆侖墟,現在也能。”
說罷,只見白珞的月白色衣袍一晃整個人跳進了昆侖墟之中。
薛惑一陣窒息,忍不住扒拉著昆侖墟的黑色巖石吼道:“白燃犀!你還記不記得你自己受了傷了?!”
話音未落,葉冥也緊跟著白珞跳了下去。薛惑又是一陣氣悶,只能咬了咬牙回頭交代姜輕寒道:“你就留在這,別下去。”
可當他轉過頭,他身后哪里還有姜輕寒的身影?!姜輕寒不知什么時候已經跟著下了昆侖墟。
姜輕寒閉著眼睛,似從九天直落懸崖。昆侖墟中陣陣呼嘯在黑色的山巖回蕩,如同噩夢一般讓姜輕寒記起了小時候被己君瀾一腳踹進昆侖墟的痛苦回憶。
姜輕寒這一閉眼,當真連伸出手抓住一旁的木棧道都忘了。白珞站在第一層的木棧道上,就見一團綠油油的物什從自己眼前落了下去。只聽昆侖墟上空一陣龍吟傳來,一條黑色的巨龍穿云而過,直落向昆侖墟的深處。那黑色的巨龍如同一道影子,倏地向下俯沖,在空中接住那綠油油的團子。
姜輕寒手忙攪亂地抓住薛惑頗有些光滑的龍鱗:“咳咳,我剛才腳滑了。”
薛惑斗大如燈籠的龍眼翻了個白眼,晃晃悠悠地帶著姜輕寒朝白珞飛去。可誰知,薛惑剛掉轉頭頓時對上了一雙暗紅色的眼眸。薛惑一驚,駭得龍鱗都要立了起來,險些把姜輕寒從他背上摔下去。
那雙暗紅眼眸的主人眉眼有三分像人,臉上賊肉橫生卻有鋪滿了皮毛。嘴角兩顆的獠牙似象牙一般高高地揚起,身旁似有一條金環蛇盤在腳邊,細看而去卻是那怪物的皮毛。
這不是梼杌又是什么?!
梼杌巨大的爪子一掌拍在黑色的山石之上,碎石簌簌而落。梼杌前爪的肌肉凸起蓄著力。眼見梼杌就要撲向薛惑的時候,空中一道白影閃過猛地一踹,梼杌身下的木棧道應聲碎,從陡峭地山崖上墜落下去。
白珞在空中輕盈一跳,穩穩落在龍首之上。
薛惑兩只燈籠似的龍眼向上翻了一翻,只能看見白珞的白色錦靴。
薛惑:“…”
若不是化成龍身不能說話的話,薛惑實在是想和白珞理論一番。這龍首是說踩就踩的?他也是四方神啊!與白珞平級!
白珞站在薛惑頭上,正好能將昆侖墟里的情況看個清楚。梼杌獸此時已經到了第三層。除了最底層曾經關押著朱厭獸的地方空了沒有聲響之外,其下六層的兇獸都爆發出一聲聲狂躁的怒吼。
只要關押這些兇獸的牢門再脆弱一分,這些兇獸都會破門而出!到時候可不是他們四個能攔得住的!只怕這昆侖許多人都要遭殃。
昆侖墟的木棧道碎了個七七八八。眾人在陡峭的懸崖之間徒手攀著巖石小心翼翼地走著。
忽然白珞腳下的石子一動,她下意識地跳向一邊。嶙峋的山崖之間梼杌一躍而出。這梼杌并沒有落在白珞方才站立的位置,竟是后腿在峭壁上一撐轉了方向,立時便到了白珞身后對著白珞的后背一巴掌拍了下去。
“白燃犀!”葉冥大驚,但梼杌那一巴掌結結實實地拍在白珞背上。白珞整個人如同一片雪花一樣落了下去。她伸手召來一陣厲風托著自己,才沒有讓自己摔進昆侖墟的深淵里。
白珞回過頭去,梼杌已經不見了蹤影。白珞紺碧色的眼眸一凜冷道:“你們都別動。”
梼杌此獸,不僅“至死不卻”還能“逆知來事”。雖然只能知道下一刻即將發生的事,但在戰斗之時卻是占盡了先機。另外梼杌還能短時間的隱形。將梼杌放出的人當真是下了要白珞必死的心思。
白珞把心一橫,指尖捻了個風字訣將騎在薛惑背上的姜輕寒給托了起來。
“誒誒!!!”那厲風自下而上吹來,姜輕寒原本在薛惑背上就不穩,此時更是像葉子一樣被白珞直接扔出了昆侖墟去。
姜輕寒急道:“監武神君我帶了藥的!我有用!”
白珞冷道:“去告訴風陌邶昆侖墟出了事,去凌霄殿說,越多人知道越好!”
葉冥皺眉道:“白燃犀,昆侖墟算起來也在你的職責范圍內,昆侖墟出事只怕…”
“罪加一等?”白珞冷冷一笑:“那也得他們有本事將我帶出昆侖墟才是。”說罷白珞五指間金光大盛,那金光幾乎將昆侖墟九層照亮!就連薛惑也看見了昆侖墟的最里面,第九層里那隱在黑暗中的熔巖的紅光。
白珞雙手在空中一揮,兩道金光分別在昆侖墟上下結了兩個結界。這兩道結界似兩道門,將昆侖墟的上三層封閉了起來。出不去昆侖墟,也下不了第四層。
薛惑站在木棧道上將湛云劍緊握在手中,他低聲一笑:“白燃犀進步了啊,至少沒把我們一起趕出去。兄弟就該這樣,有難同當嘛。”
白珞冷道:“我方才說了讓你不要動。你不在我拿什么做誘餌?”
薛惑握著湛云劍的手好生無力,自己在白珞的打壓下活了一萬年,當真不容易。薛惑兩指在眼前一拂,白綾頓時縛在眼上。薛惑挑眉道:“還和以前一樣?”
“嗯。”白珞低低應了一聲,也已經是白棱覆眼的樣子。
葉冥皺眉道:“這次換我吧?”
白珞冷道:“你屬龜的,動作太慢。”
“我…”葉冥一陣心梗。
薛惑嬉笑道:“她要是答應了你就不是白燃犀了。我們動作快些,也能護住她。”說罷,薛惑與葉冥兩個人一左一右站在黑色的峭壁前,宛如兩尊雕像。
對付梼杌,沒有什么好辦法。若你用法術他能知道你要用什么法術,提前避開。若你直面攻擊,他便會提前躲開,甚至在你進攻前提前擊向你。
要對梼杌,只能一步一步將它逼近角落,將它逼入死局,讓它即便知道對方下一步要做什么,也無計可施。
而這樣的做法就如同下棋一般,需要兵卒。要前赴后繼的馬前卒走過楚河漢界犧牲掉,才能鋪好路,將局做成。
只不過他們這里的兵卒只有白珞一個。
薛惑嘴上說得輕巧,握著湛云劍的手卻出了汗。
當初對付梼杌的時候,白珞輸過一次,受過一次傷。那是白珞唯一一次主動叫了薛惑與葉冥去幫忙。當時也是這樣,白珞如兵卒在前,他們在白珞身后伺機而動。
但那時候的白珞是有十成靈力的。
“至死不卻”這四個字是說梼杌,但用在白珞身上也合適。
縛上雙眼,聽力便變得更加靈敏。梼杌雖然能短時間的隱形,但難免發出細微的聲響。
白珞靜靜地站在只有手臂粗細的一根巖柱上。忽然,她整個人高高躍起,虎魄在空中劃出一條弧線。只見虎魄深入峭壁寸許,就像開山之斧鑿入峭壁,黑色的碎石四濺開來。
白珞白色的錦靴蹬在峭壁之上,她踩著峭壁急速奔跑,虎魄就在她頭頂的峭壁中劃過,將嶙峋的峭壁劃出一道深一尺寬三寸的溝壑。
黑色巖石自她的腳底飛濺開來,將她整個人都裹挾在了一團黑霧之中。
“轟隆”一聲,一塊原本在峭壁上凸起的一塊巖石從空中落了下去。與此同時,白珞的手臂一振,虎魄向著那巖石之上的虛空中卷了過去。
又是“轟隆”一聲巨響,虎魄上方的峭壁上頓時出現兩個坑。那坑中梼杌的爪子逐漸現行。一擊不中白珞卻也絲毫沒有停頓,緊跟著在峭壁上一借力整個人追擊而去。虎魄在她月白色的身影下拖曳出一道長長的影子。
而這一次,梼杌絲毫沒有給白珞機會。在白珞動身追擊的一瞬,竟然掉轉頭,在白珞虎魄再次劈出之前,將白珞一掌劈了下去。
白珞下意識地用手臂格擋,巨力自小臂傳來,差點將小臂的骨頭震得粉碎。若不是白珞身上穿的這件葉冥的水精魄做的外袍只怕立時就見了血,肉都會被梼杌拍下一塊來。
白珞被梼杌這一掌拍得喉頭一陣腥甜。她兩根手指放在嘴邊一吹口哨,頓時側面似有一道結界打了開來,長蛇自那結界之后猛地躥了出來,凌空接住了白珞。
長蛇身上堅硬,又有箭羽似的長毛。白珞隱在那箭羽似的長毛里,梼杌也在那山石后有隱藏了起來。
長蛇緩緩從峭壁間爬過,堅硬的長毛在峭壁上劃出金屬般的聲響。長蛇目力極弱,但是聽力極好。只見它盤旋在一處巖柱上緩緩轉過了頭。“咚咚”、“咚咚”長蛇腹中傳出幾聲較為緩慢的聲響。
薛惑與葉冥二人聞聲,立刻踏著黑色的巖石跳向了白珞前方的巖柱。
“嗚”一聲低鳴。白珞側耳一聽,輕輕一笑:“你也來了?”
九耳犬圓滾滾地從峭壁后走了過來。它機警地打量著四周,頭上的九只耳朵都豎了起來。
在薛惑與葉冥站定的一瞬間,九耳犬盯著白珞對面的峭壁,頭上的九只耳朵全都動了起來。
白珞趴在長蛇后背緊緊抓住長蛇的長毛,與長蛇一同向對面的峭壁沖了過去。
“轟”地一聲長蛇堅硬如有盔甲的頭顱扎進了峭壁之中。白珞整個人高高躍起,在峭壁上踏過兩步,凌空翻轉,由上至下對著梼杌劈了過去。
那一擊,原本梼杌躲無可躲,下有長蛇,上有白珞,左右兩側各站著葉冥與薛惑。那梼杌卻在躲開跳向薛惑的一瞬間又折返了回去,
薛惑向梼杌劈出的一劍深深扎進峭壁之中卻沒有傷道梼杌分毫。
那梼杌似乎也是連性命都豁了出去,一掌將虎魄壓在峭壁上,兩顆獠牙似兩柄利刃似的閃著寒光向白珞沖了過去。
“撲哧”一聲,那獠牙從白珞的腹部穿透而過。而此時,那被梼杌壓住的虎魄也在一瞬間卷了過來,將梼杌的脖頸緊緊鎖住。
“白燃犀!”薛惑與葉冥同時驚道。
一絲鮮血自白珞的嘴角滑落,但白珞非但沒有痛苦的神色,反而有幾分快意。她任由獠牙刺穿自己的腹部,一雙紺碧色的瞳孔冷冷看著梼杌:“虎魄!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