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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一章 朱雀翎羽 · “我等你”

  入夜,風清亭中忘歸館上空一陣風晃過吹得薛惑溫酒的小泥爐里火光一閃。薛惑端著酒杯的手頓了一頓,驀地抬頭驚疑不定地看著漆黑的夜空。

  姜輕寒頂著一頭花冠驚慌失措地跑了過來:“你們怎么沒攔著白燃犀?”

  葉冥端著酒的手頓了一頓:“你再不喝這酒可就涼了。”

  薛惑皺眉道:“那是白燃犀,你一點也不擔心的?”

  葉冥無奈道:“祝融夫人說了,雖然謝瞻寧的金靈珠煉制好了,但畢竟只是一顆凡人的靈珠。她也要適應一下我們才能回昆侖。這時間便由得她去吧。”

  薛惑搖了搖頭,粉色輕紗拂過姜輕寒的頭頂,從他的花冠上摘下一朵玫瑰花來。

  姜輕寒打掉薛惑一雙爪子:“薛恨晚,你干什么?”

  薛惑將玫瑰遞給葉冥:“你要不要兩瓣,新鮮的泡酒好喝。”

  葉冥毫不客氣地接過兩瓣放在自己的酒盅里,清冽的酒頓時映出些淡淡的粉色。

  姜輕寒一臉牙疼地看著面前的兩人:“你們兩怎么還有心喝酒?”

  薛惑一雙桃花眼斜斜上挑:“回了昆侖這日子恐怕就再也消停不了了。不趁現在喝點酒,什么時候喝?”

  姜輕寒翻了個白眼:“你就醉死在酒壇子里算了!”

  葉冥輕輕一笑:“由她去吧。她嘴里喊打喊殺的說要打進信都,滅了誅神教,心里卻是舍不得的。活了上萬年,在感情一事上還是個孩子,只能她自己成長誰也幫不了她。”

  信都,原本是沿著瑯琊北上的一片連綿丘陵。現在這片丘陵前圍了城墻建了塔臺。信徒們披著黑袍拍過丘陵間難行的山路走上信都國,在城門前跪拜,跪足一日方可入城受恩賜。

  那城墻綿延的丘陵里,一座又一座的寺廟隱藏其中。除了最高的一座佛寺,山腳到半山的寺廟之中都亮起了星星點點的光。

  宗燁站在半山腰上。神荼跟在宗燁身后。在他們面前是一道巨大的斷龍石阻斷了上山的通道。通過這斷龍石便是山頂那座沒有光的寺廟。

  神荼狐疑地看著宗燁:“你說金靈珠就藏在那座寺廟里?”

  “是。”宗燁的腳下是圍著斷龍石挖掘的一圈深深的溝壑。溝壑中每隔一里就有一個小洞似與斷龍石上十八羅漢的浮雕相連。

  神荼皺眉道:“宗燁,你腦子是不是也只剩下三分之一了?就這條小破水溝要三千人的血?一個人的不夠嗎?放點豬血牛血不行嗎?”

  宗燁淡道:“那要不你先放點自己的試試?”

  神荼不悅地掃了宗燁一眼:“臭小子,最好這道門后真的有金靈珠。”

  宗燁面無表情地說道:“你也可以不信我。自己去找。”

  神荼暗暗磨了磨后槽牙,轉身走下了山留宗燁的一人站在斷龍石前。

  這道斷龍石將整個信都分隔成了兩座城池。這山頂是一座無人的禁區。在這座禁區里有所有人都想得到的東西。

  這斷龍石后放的是白珞的金靈珠。天地之間,三界之中靈力最強盛的靈珠。

  唯有宗燁,只想站在這道斷龍石前。仿佛那刻著十八羅漢的斷龍石后不是放著白珞的金靈珠,而是白珞就留在這里面。

  這信都原本是座繁華的圣城,在荒廢之中所有的石階,所有的寺廟全都破損坍塌,只剩下碎掉的石子鋪滿整條陡峭的山路。

  在黑暗中生長的花,在任何環境里都能生存,但那只是生存,是沒有陽光的活著。想要重生就要割斷腐爛的根,讓種子飛向陽光處扎根。

  宗燁指腹摩挲著衣袖上的饕餮暗紋,細密的針腳入手極柔,但那凹凸不平的觸感卻仍舊刺得人心疼。

  宗燁低下頭,轉過身沿著邊緣鋒利的石子向山下走去。驀地,宗燁腳步一頓,鞋底沉沉在碎石子上碾過。遠處,幾乎是在天際邊,那一抹白色的身影站在殘垣之上,月白的衣袍在沉沉的夜空下飄蕩。

  宗燁心臟驀地漏跳一拍,喉嚨干澀發苦。那身影那樣遠,他忍不住向前走了兩步,只希望哪怕是離那白色的身影近一點也好。

  可距離始終那么遠。那道溫暖那么遠。

  他再近一步只怕會讓自己內心崩塌,只怕會讓自己忍不住斬了這殘垣,毀了這斷壁,將這陰暗的信都付之一炬,讓這擋在他們之間的山林化為灰燼。

  可是他不能。白珞,不僅是天上的神,也是他夢中所有希冀,是照進現實的唯一一道光。人總是驅暖的。可他若要擁抱這溫暖,就要燃燼余生。

  白珞站在殘垣之上。那是信都一道防守薄弱的城墻,城墻下是道天險,繚繞的云霧掩蓋了深淵下的危險,只剩下一片漆黑。

  這城墻在這深淵一側顯得無比的單薄。白珞立于城墻上的身影也似黑暗中突兀的一個白色光點。她靜靜地看著山林里那個黑色的身影。她目力極好,紺碧色的瞳孔如兩簇冷焰穿透了山林。

  一黑一白兩個身影如同落在棋盤上的兩顆棋子,在自己的界限內對望著彼此。

  半晌,直到天泛起了一線魚肚白,白珞從殘垣中一躍而下。

  那白色的身影消失在殘垣之上,宗燁在袖中握緊的雙手才稍稍放松,手心赫然是深紅的指印。

  師尊,若我這株黑暗中生長的曼陀羅華要斷去根須,我希望斬斷這根須的人是你。

  白珞幾個起落便到了信都城外的官道上。果然如謝謹言所講,來信都的信徒越來越多,從瑯琊到信都泥濘難行的山路都沒能阻止這些人前赴后繼的上山來。

  山道旁,一個年輕人背著一個枯瘦如柴的婦人,一步步艱難地在山道上走著。那年輕人身上穿著一件粗布衣衫,但拉扯中還是露出了粗布衣衫里那白色的輕紗衣衫。

  那輕紗質地特別,算不上好卻十分經用,適合出入山林采藥。那是玄月圣殿的弟子衣飾。

  白珞目光灼灼地看著那青年。那青年原本低頭走著,驀地抬起頭看到白珞腳下一滑險些摔倒下去。

  白珞手掌虛抬,將青年的膝蓋一托,才沒讓那青年與他背上的老人一齊摔下去。

  青年看了看白珞,有些窘迫地低下了頭。白珞目光淡淡掃過青年露出的白色紗衣一眼,淡道:“你不該穿這衣服來。”

  說罷白珞與青年擦肩而過繼續向山下行去。

  青年踟躇一陣,最終將自己背后的老婦人安頓在路邊轉身追上了白珞。他站在白珞面前時,手里已多了一件白色的紗衣。

  “神君。”青年嚅囁道。

  白珞神情冷淡地看著青年。其實若不是認得那衣服,白珞根本就不認得這人。

  青年拿著衣服苦笑道:“神君,您不認得我。可我認得您。圍剿沐云天宮的那次我也在,可我沒本事,只能留在后面熬些傷藥。神君,我知道您看不起我。可我也沒辦法了。我當初進入玄月圣殿就是為了治老母的病。可沒能治好。現在老母已經快不行了也沒找到法子。聽說誅神教有起死回生的法子,姑且試試吧。”

  白珞皺眉道:“你既是玄月圣殿的弟子,當知道這世間沒有什么起死回生的法子。”

  青年低聲道:“玄月圣殿用的是人界的藥材當然治不好。誅神教里卻有一件圣物,巫月姬會在滿月之期開啟誅神教圣殿,拿出寶藏。據說那是聚集了天地靈氣之精魄的圣物,靈力足以讓萬人起死回生。”

  白珞好笑道:“那你便信了?”

  青年嘆道:“信不信又如何,可又有別的法子?況且巫月姬曾讓元氏先祖都活了過來,那可是我在沐云天宮親眼見道的。”

  白珞輕輕蹙了蹙眉。怪不得那么多人要去信都,那么拙劣的謊言這些人也都看不出。無論是在沐云天宮還是白狼夷都只有四大世家的高階弟子與白珞等人見過那些“氣死復生”的人的真面目。

  但如眼前這個沐云天宮低階的弟子,他只不過是在事后得知沐云天宮上的戰況。他只知“元氏先祖復活”這件事而已。更遑論其他的普通百姓。這些事情在人群中以訛傳訛,再經說書先生一番修飾,自然就成了巫月姬有起死回生之能的鐵證。

  白珞冷道:“我想如果元氏先祖泉下又知,當會希望自己一直安安靜靜躺在封堆冰棺里。”

  青年訕訕一笑:“神君,可我是個普通人。這輩子唯一能吹牛的事情就是見過神君您。我心里沒有天下,也沒有那些大道理。唯一希望的就是可以治好老母再盡盡孝。”他訕訕地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白色紗衣:“但您說得對,元老宗主和元宗主都是好人,我不該給他們丟人。”說罷青年將那白色紗衣放在路旁。

  白珞淡道:“你可知生死有命?”

  青年苦笑道:“知道,可做不到。求神沒有用,只能求些別的了。”說罷那青年有轉過身,背上那個老婦人又繼續向信都走了過去。

  白珞站在這山道上,看見從山下走來的人幾乎都與那名青年一樣,或是窮困,或是病重。間或夾雜了幾個富商,嘴里嚷嚷著長生不老,戾氣極重。就在這山道旁不遠處便有一座土地廟。土地廟前一片荒蕪,長滿了雜草,幾乎將土地廟掩蓋。廟前的小香爐里沒有一點香火。

  白珞將那土地廟前的雜草拔掉,伸手敲了敲土地廟的石龕。石龕上發出幾聲悶響,沒有一絲回音。這土地廟不知荒廢了多久,估計這廟里的土地公也不知去了哪里討生活。這信都果然堪稱鬼城。

  無論是昆侖還是人界,都在不經意間悄然變成了另一番模樣。

  白珞嘆了口氣。自己此一上昆侖便不知何時才能回來。看如今這山道上的樣子,每日去信都的沒有一百也有八十。無論宗燁想做什么,過不了多少日子人也當夠了。屆時,無論是宗燁攻上昆侖結界,還是她帶著天兵前來奪回金靈珠,都只會是刀劍相向。

  白珞自嘲地一笑。也不知自己從什么時候起,竟然想著改變宗燁,改變這個懷著佛骨靈珠的少年。她原以為,宗燁只是宗燁,是自幼在小無相寺長大的小和尚。

  身后風中傳來幾聲極低的琴聲。白珞頓住腳步皺緊了眉頭。

  那琴聲并不如何好聽,顯然彈琴之人右手受了極重的傷,只不過是在勉力在彈。他左手能探出天籟,右手卻始終無法配合左手彈出同樣悅耳的音符。

  白珞心中“突”地一跳。那日在白狼夷宗燁的右手被虎魄纏得只剩下一根經脈相連。那情景歷歷在目。

  白珞猛地回過頭去,見信都的望火樓上多了一個身影。那人坐在望火樓上,身側點著一支燈燭忽明忽暗地閃爍著微光。他的墨發被風吹起在高臺之上飄蕩。

  所以,宗燁是來送她?

  白珞淡淡一笑。可是今日一見已是敵人,又有何好相送?

  白珞掌心金光乍起。那金光似利刃的寒光在月色下一閃而過,又似一支離弦的箭直向望火樓上那道身影直刺過去。

  只聽“錚”地一聲,宗燁手下的琴弦應聲而斷,那琴弦將他的十指劃破,鮮血沿著琴弦滴在焦尾琴上。

  白珞的聲音借著琴弦斷裂之時的聲響一同傳入宗燁的耳中:“宗燁,滿月之夜我將會來取走你誅神教圣物,與你性命。”

  宗燁那被長長睫羽遮住的雙眸驀地一顫。他緊繃的背脊放松下來,高聳的雙肩也垂了下來。他看著遠處,用極低極低的聲音說道:“我等你。”

  空中一只黑色的烏鴉飛過望火樓。宗燁手向空中微微抬了抬,一張紙箋便落進了他手中。宗燁看了看紙箋上的內容,微微蹙了蹙眉頭。他看完后將那紙箋放在火中,直到看著那白色的紙箋在火中被完全燒盡才緩緩站了起來。

  “回昆侖?”宗燁低聲一笑。他抬起頭看向那面前的山道。山道上的人在他眼里只有螞蟻般大小,那白色身影早不知去了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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