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和十五年,除夕。
長刀映雪,玄甲凝夜。
行過處,燈不暖,人無聲,滿目肅殺。
停步正殿外,李儼神色淡淡地與殿內端坐的吳興郡王姚無忌隔門相望。
王府內外均駐玄甲,姚無忌已是甕中之鱉。
這一次,是他勝了。
“殿下又來了。”姚無忌含笑起身,施施然朝他走來。
“當年從吳縣傳信的是誰?”李儼問道。
姚無忌微愕,隨即笑了起來:“臣還以為殿下會問內鬼呢!”
李儼沒有說話。
“是臣的十一女,當年殿下的行蹤一直是臣女負責刺探,”姚無忌忽然笑得有些意味深長,“殿下應該還沒抓到臣這個女兒吧?她一貫是機靈的。”
李儼眼皮跳了一下。
姚無忌已轉身同他擦肩而過。
李儼佇立片刻,按下心中一縷不安,邁入殿內。
“帶上來!”
帶上來的青年還穿著青綠官服,發髻歪到了一邊,看上去有些狼狽,可他一雙眼卻炯炯發光,沒有半分心虛。
“你可見過姚十一?”李儼問。
“臣未曾與吳興王府勾結。”青年從容道。
李儼神色未動:“姚十一是姚無忌的養女,吳興王府第一死士。”
青年目光閃了閃,低聲道:“興和十三年十月初,曾有小股刺客偷襲殿下儀仗,其中為首者是名女子。”
李儼看了他一會兒,嘆道:“聞禮,孤待你不薄。”
聞禮“噗通”一聲跪下:“臣對殿下忠心耿耿,絕無二心!”
李儼靜靜看著他。
聞禮磕了一個頭:“臣漏出的是池長庭的行蹤的,只是沒料到會殃及殿下!”
李儼淡淡道:“你認為池長庭有二心?”
聞禮冷笑:“池長庭本來就不是效忠殿下!他效忠的是齊國公!
語氣忽然激昂。
“殿下仁厚,視齊國公為長者,可齊國公何曾敬殿下為儲君?且不說東宮屬臣半數出齊國公府,事事以齊國公意為先,就是東宮選妃,也由得齊國公頤指氣使,謝氏女守孝不能婚嫁,竟要殿下等她三年!還有這江南如此兇險,齊國公卻要殿下微服暗訪,他究竟置殿下于何地!”
“便是如今齊國公尚為殿下考慮一二,可日后呢?日后殿下為君,面對的將是薛氏結黨獨大,門生遍布朝野,而池長庭就是薛黨最鋒利的刀,最忠誠的狗!”
李儼忽地抬眸看他,眼里翻出厲色。
聞禮絲毫不懼地對上他的眼睛:“池長庭不除!必成心腹大患!”
李儼看了他一會兒,淡去眸中鋒芒:“你代孤做主時,視孤為何人?置孤于何地?”
聞禮終于變了臉色:“殿下——”
“隨風!”李儼打斷他的話。
話音落,一道灰影閃至聞禮身側,擒住聞禮的頸。
“殿下!臣心可昭日月!”聞禮大聲道,“臣甘作殿下刀刃——”猝然啞聲。
雖然被封了啞穴,依舊目光堅毅。
“到了青衣墳前,替孤上一炷香。”
隨風低應一聲退下。
李儼不經意又看了聞禮一眼。
他仍舊神色堅持,紋絲不動。
不知為何,李儼心里突了一下,不假思索地問了一句:“京城可有消息?”
門外幾名親衛面面相覷,推了一人出來訥訥回話:“并無消息…”沒頭沒尾的,也不知太子殿下問的什么消息。
不過確實什么都沒有。
李儼沉默片刻,揮退那人,可心底的不安卻未退去。
哪里有問題?
是姚十一嗎?
李儼確實沒有抓到姚十一。
甚至在押送姚無忌進京的途中,也沒有事先防備的劫囚,平靜得好像不存在姚十一其人。
李儼倒也不缺耐心。
姚十一如果要救姚無忌,遲早會出現。
如今不過守株待兔而已。
但心里那絲不安卻還是沒找到源頭。
走到廬陽時,京城來了消息。
李儼聽罷,沉默良久,還是忍不住問了一聲:“屬實?”
“句句屬實!蘇四已經暗中離開京城!不知去向!”
“梁王呢?”李儼追問。
“梁王九月中曾回過一次京城,三日后便離京返回太原。”
李儼皺眉。
蘇瑾失蹤,會與梁王有關嗎?
這時,侍衛疾走至門外稟道:“殿下,有人送來一封信!”
信未署名,字跡卻很熟悉。
是梁王的字,邀他洛陽一見。
沒有署名,那就是私下相邀,或稱“密會”。
他漫天過海調兵至江南,如今京里正忌憚著他,再傳出密會同樣掌兵的梁王,京里會作何感想?
李儼盯著信上的字看了一會兒,突然心中一動,有了決定:“借道洛陽!”
信上說,皇帝對他漫天過海之事異常震怒,梁王愿從中說和,陪他一同進京。
字是梁王的字,措辭也是梁王的語氣。
但這封信不是梁王寫的。
如果他沒猜錯的話,信應該是蘇瑾寫的。
去年,他讓人調查陸七的死因,卻查出了讓人始料未及的真相。
陸七確實不是病死的,是中毒而死。
但給陸七下毒的并不是蘇瑾,而是梁王。
而梁王與蘇瑾有染。
李儼乍然聽聞,既覺得匪夷所思,更想不通其中關聯。
即便梁王真的看上蘇瑾,可有什么理由要毒害陸七?
直到這封信送來,他突然明白了。
以梁王之尊,選擇悄無聲息、掩人耳目的謀害,可見不愿旁人發現陸七身上的秘密。
關于梁王,或者關于蘇瑾的秘密。
陸七是蘇瑾的妻子,她所撞破的多半是蘇瑾的秘密。
比如,蘇瑾是女人。
如果蘇瑾是女人,那很多事就有了眉目。
興和十三年,他到吳縣后不過數日,蘇瑾也借著燕國夫人大壽來了,六月到九月,在陸家一住就是四個月,離開的時機,正是聞禮透漏池長庭計劃之后!
也難怪姚無忌一點也不急,因為他的心腹死士,他倚重的養女姚十一,已經在京城布好了局!
甚至勾結了梁王!
馬上眺望,前方平川萬里,城郭聳立,是東都洛陽在望。
視野盡頭已有人影出現。
李儼忽然有些興奮。
終于為她報了父仇,她得知后會是如何反應?會笑還是會哭?會不會多寫幾個字在花間葉上?
今年池長庭的祭日,他是不是可以陪她一起拜祭,以仇人血告祭在天之靈?
她出孝后,是不是可以定下婚期?她會不會滿心歡喜繡著嫁衣?
洛陽之后,以他的功勛聲望,再無人可阻他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