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和十四年,八月初一。
時人迎親,均在黃昏之后。
車馬行至常樂坊時,石街上夕照偏斜,借影分割,猶如陰陽兩隔。
李儼站在沿街檐影下,目光透過帷帽垂下的黑紗,越過穿街的車馬,落在對面街旁安靜溫暖的墻頭上。
婚車走近時,明顯放慢了速度。
李儼不自覺緩了呼吸,緊緊看著那一處墻頭。
清風迎面,送來墻內簌簌葉聲。
這聲音仿佛一個訊號,聲起,便見墻頭探出半張小臉,隨后慢慢地,將半身探了出來。
烏發素服,干凈剔透,如同清水凝成,卻因鍍了一層夕陽,整個人有一種淡淡的暖意,和他印象里的一樣。
一樣,又不太一樣。
她探出半身,看見婚車之后,像是抑制不住自己似地抬手揮了一下。
一下沒揮完,卻猛地縮了回去。
不但將手縮了回去,連探出的半身都縮了回去。
躲在墻后,不過片刻,又小心翼翼探出腦袋。
這回沒有探出很多,只趴在墻頭,用力伸長脖子往外探。
竟是他意料之外的頑皮靈動。
池長庭在世時,她就是這樣可愛的小女兒嗎?
李儼忍不住想,想得心里發癢。
婚車駛近,車內有女子歡快地喊了一聲什么。
墻頭的女孩兒笑了起來,隔著一條街也能感覺到歡欣雀躍之情撲面而來。
李儼忍不住想掀了帷帽將她看清一些,想看清她唇角彎起的弧度,看清她眼里的碎光,看清她兩頰可愛的酒窩。
手剛一動,那趴在墻頭的女孩兒突然若有所感地抬起頭,目光徑直朝他的方向尋來。
李儼僵了手,不知該不該露出面容與她相見。
然而,還沒等他想定,那女孩兒便受驚似的一下躲回了墻后。
須臾,探出半個腦袋朝他這邊看了一眼,再次縮回。
然后就沒再出現了。
婚車已過,一日終暮,墻頭籠上了晦澀昏色,不見光,也不見人。
李儼又凝望了一會兒,轉步離去。
沒走兩步,便見聞禮躬身迎上:“殿下!”
李儼止步,如常“嗯”了一聲,落在聞禮頭頂的目光卻猛地一沉。
聞禮如同平時那樣行禮后直起身,恍若尋常地朝池宅西墻看了一眼,笑道:“殿下待池側妃真是厚愛。”
李儼眸光一斂,淡淡道:“你隨孤一道走。”
“去哪?”聞禮下意識問。
李儼徑直越過他繼續前行。
聞禮忙緊步跟上,低聲再問:“殿下要微服…現在就走?”
“是——”
李儼翻身上馬,臉微后側,目光遙遙一掠。
暮色中,屋舍寂寂,他看的那一座,與鄰舍相似又不盡相似。
他來看看她,然后,該走了。
十日前,中書舍人崔久奉詔持節使安西,招降突厥叛部。
陸子衿亦在使團之中。
女子為官不易,即便在親近東宮的勢力中,也沒有多少陸子衿的助力,她需要這次機會。
李儼也需要。
在江南輸掉的,總得找機會補回來。
他將趕赴玉門關,與陸子衿會合。
招降,有很多種方式,最有效的,是打。
離開之前,他將顏松筠調任萬年縣尉,也留了人手盯著心思詭譎的秦歸,甚至薛十二那里他也囑咐了幾句,應當能照看好她。
只是這一去,歸期難期,卻不知何時才能再見…
八月離京,十一月出關。
最后一名突厥叛部首領投降時,已經是興和十四年的三月了。
叛部首領被押送進京聽候發落,李儼卻沒有一同進京,任聞禮如何勸說都不曾回應。
聞禮只好請來了陸子衿。
陸子衿對著聞禮滿口答應,到了李儼面前,卻說起了別的:“殿下這回出關,東宮屬臣為何獨獨帶了聞舍人?”
李儼正在翻閱本地官吏名冊,聞言抬頭,看了陸子衿一眼,淡淡道:“孤記得,先生與聞氏頗有淵源。”
陸子衿一笑,道:“算不得‘頗’,略有淵源罷了。”
聞禮自幼喪父,與任吳興王府屬官的叔父相依為命。
數年前,叔侄二人遭吳興王府追殺,得陸子衿相助逃至京城,因此,聞禮待陸子衿始終恭敬。
“先生以為聞禮如何?”李儼問道。
陸子衿微微一笑,道:“聞舍人說,殿下已克定突厥,卻遲遲不歸,恐朝中有小人顛倒黑白,讓我來勸勸殿下。”
李儼“嗯”了一聲,仍舊看著她。
陸子衿又笑了笑,道:“聞舍人雖然有些自以為是,待殿下還是忠心的。”
李儼不置可否,語氣淡淡道:“時候到了,孤自會回京。”
“什么時候?”陸子衿問。
李儼沒有回答。
又過了七日,一封急信自東面而來。
放下信,李儼便下令回京。
聞禮喜不自禁:“殿下此番攜戰功回京,也當將大婚提上議程,屆時可謂雙喜臨門!”
李儼看了他一眼,上馬,揚鞭,朝來處歸去…
抵京那日,也是八月初一。
整整一年。
仍舊隔著那條街,李儼隱在檐影下,望著街對面的墻頭。
月華如水,枝影輕顫,溫柔靜謐。
他凝望了一會兒,緩步走到墻下,掌心貼上墻面,突然想翻墻進去看看。
但這個念頭剛出來,就被按了下去。
且不說這種行為太過荒唐,便是他真的進去了,那姑娘也不是靠著這面墻住,還不一定找得到——
就算找到了…找到了也太荒唐了…
他忍不住心中自嘲一番。
正打算離開,突然,聽見墻內輕悄語聲,下意識停了腳步,側耳傾聽。
起初模模糊糊,聽不清說什么。
直到有人提到了他。
“…太子殿下…進城…”聽聲音是名年輕女子。
女子說完之后安靜了一會兒,隨后有人低聲而問:“太子殿下…打仗會受傷嗎?”
李儼一聽這聲音,便覺怎樣都挪不動腳步了。
“姑娘可以寫封信問候太子殿下。”年輕女子建議道。
李儼心頭怦然。
寫信?是個好主意。
“這…”那姑娘遲疑了一會兒,訥訥道,“還是算了吧,我跟太子殿下也不熟,不知道寫什么…”
李儼一愣。
她和他不熟…
確實…也算不上熟…